这一日,我破天荒起了个大早,草草吃完早膳,便一头栽进小厨房里。
对于小炒一类,我自认是十分拿得出手,?可若是糕点,还真没那么足的信心。
“娘娘,要不要我们歇会儿?”?小西看着凌乱不堪的厨房,?斟酌着说道。
“没事儿,我不累。”没有抬头,只一心盯着手里的面团,使劲揉啊揉,搓啊搓,努力想把它搓成我想要的模样。
“娘娘,你这样太粗鲁了,面团会没有韧性的。”
“没事儿,没事儿,能吃就行。”
小西小嘴撇了撇,有些可惜的道“娘娘,您这也太随意了。”
我抬眼朝她笑了笑,“随意才是真本事,凡是都随意的人才是活的洒脱的人。”
小西有些没有明白我的话,她挠了挠脑袋,看我更用力的揉着面团,那别扭将小脸纠成一块,“娘娘,您这个糕点给皇上吃吗?”
“不啊,给他干嘛,又不是没手没脚,御厨宫人一大堆。”
“那娘娘给谁?”
“惠嫔。”
终于在我折腾掉第五个面团的时候,桂花糕才完整的上了蒸笼,揉了揉有些酸疼的肩膀,“小西,你看着火候啊,我有点困,去睡一会儿,如果它熟了记得叫醒我。”
小西轻轻应了声是,便继续蹲下去添柴火。
我看着那桃粉色宫装,长着一张清秀小脸的女孩,心里隐隐有些发疼,曾经,悠铭也是这样,蹲在灶边添柴,做我最爱吃的烤鸡。
只是,我也知道,那只是曾经。
将视线收回来,抬袖擦去眼角的一滴泪珠,忽觉得有些想笑,还真是像小九说的,我太爱哭。
将身子融进被子里,躺在柔软的床榻上,我舒了一口气,睡觉真是一件快乐的事情。
闭着眼睛,屏去一切杂念,很快就进入了梦乡。
本以为会是一个美梦,却没想到是一个令我害怕的噩梦,直到小西将我推醒,才惊觉自己竟出了一身冷汗。
在床上做了许久,才慢慢缓过神来。
那梦过于真实。
我梦到秦千千掐着我的脖子,满是刀疤的脸隐在黑暗中显得异常诡异,她声声凄惨又狠厉,她说孟繁华,是你害死了小九,你个杀人犯,你不得好死,你活该被人抛弃,你活该被算计……
小西为我披上外袍,担忧的望着我“娘娘,您没事吧,要不要传太医过来看看,您的气色有些不太好。”
我轻轻摇了摇头,将外袍控紧了些,开口道“没事,我还好,桂花糕可熟了?”
小西笑着点头,“熟啦熟啦,看样子还是不错的,可见娘娘手艺很好。”
马屁精,我笑骂。
拍了拍她的肩膀,道“小西,你把桂花糕装好,送去月香宫,告诉她,今日有事去不了,改日定好好赔罪。”
小西笑着的脸瞬间垮了下来,“娘娘,你要去哪儿啊?”
跟我相处了一段时间,知我是个好脾气的人,从不会责罚下人,所以说话也就不似寻常侍从奴婢那般恭敬有礼,倒有种小妹对着自己阿姐撒娇的感觉,说着阿姐你去哪里啊。
“去见一个人。”
我将披在身上的外袍拿下放到床上,走了几步,想到什么,回头对着嘟着小嘴正收拾被褥的小西说道“留几个桂花糕下来,你也尝尝。”
那本还挎着的小脸一瞬间就变得灿烂,笑得格外开心,声音也跟着洪亮了起来,“是,奴婢一定好好品尝。”
从婉荷殿出来,我还是按着原路去往那个地方,可能是今天出门没看黄历,刚从假山里拐出去便看见一道久违的身影。
月白色长袍,白玉簪将黑发简单的绾起,双手负在身后,隐隐有一股隐世的味道,像极了我初见他时的模样。
不过此时的初见,与那时是有些不同的。
那时,懵懂无知,初尝情爱,一心只有他。
此时,无关情爱,两厢陌路,一心已无他。
我看着他淡笑着说道“南洛影,好久不见。”
他亦笑望着我,“好久不见,繁华。”
或许这个初见的话语有些苍白无力,可我好像也只能对他说这句了。
抬脚向前走去,就要穿过他时,却被拉住了手臂。
他望着我,眼里是化不开的情,我侧了头,不愿再看,本已是陌路人,又何苦再来执着一场。
“繁华,我很想你。”
我很想你。
多么柔情的话,多么刻骨的话,又多么的可笑。
若是放在从前,听到这句话,我可以做到连心都捧在手上交给他。
我也知道,那是从前,那是已经回不去的从前。
毫不费力的挣脱开被他握住的手,我冷冷得道“王爷,请自重。”
“自重?”他冷哼。
“繁华,你何时变得那么冷血了?”
是啊,我何时变得那么冷血?是从什么开始呢?低了头,轻笑了声,我想,大概是从他说要娶别人,却也娶我,亦或许是从他说相信本王,本王只喜欢你,再或许是从他说,繁华,我不会像父皇那般见异思迁,我南洛影只会有一个妻子,相守到白头。
他确实做到了只有一个妻子,只过不那人不是我罢了。
重新抬头望着他,眼里是沁了寒霜的,“何必呢?南洛影,有些事我本不欲再提,你又何苦再戳我一次呢?”
“她伤了你。”没有理会我的回答,他转了话锋。
“她?你指的是谁?”
南洛影皱紧了眉头,道“你知道我说的是谁。”
是,我知道,可我就喜欢明知故问。
“林清浅有点坏。”不着边际的回答,不知道他是否满意。
“不是她。”
轻哦了一声,原来不是林清浅啊,那么看来只有她了。
将衣袖上的褶皱抚平,我淡淡得道“她,我不会放的,你若想杀她,我也是不许的,不过我觉得前者才是你的目的,对吗?”
轻叹了一口气,我听着他有些哀求的声音,“千千跟了我十年,那情宜是深的。”
“情宜?南洛影,光一个情宜你就想让我放人?”
“你可知小九和我做了多久的朋友,十六年,他和我整整做了十六年的朋友,本还可以做的更久,还可以有二十年,三十年,甚至到老。”
“可现在全没了,就因为你那个相伴十年的情宜,毁掉的是我一生都再得不到的挚友。”我有些激动的望着他,眼里的怒气能生生吞了他。
每次提到小九,我总是会控制不住的激动。
那是我最亲最爱的小九,那是最爱笑最爱玩的小九,那是喜欢叫我肥猪,却总在关键时刻挺身而出的我最好的朋友——小九。
如果我没有了激动,不会为他激动,那我还会有心吗?
极轻的叹气声,响在耳畔,我听到他说,繁华,求你让我见她一面吧。
青绿色袖袍拢在胸前,嘴角噙起一丝微笑,打量着他,“你是以什么身份求我,王爷?路人?还是那人的情郎?”
“没有身份,只是南洛影这个人。”他脸色有些冷,连带望着我的目光也冷了起来。
“南洛影,你不怕他知道吗?这宫里可到处都是他的眼线,一个王爷,一个嫔妃,再无人之地谈话,会被当成是私相授受的,况且你今天的衣着有些随意啊。”
没有回应他的请求,也不需要请求,他应该明白我不会答应的。
果然,他只是轻笑了笑,只那笑意未达眼底,“繁华,何止这宫里,王府,我的身边,多的是他的眼线,我做什么,他大多时候只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唯独沾上你,他便会狠厉起来,反正已经被禁过一次足了,还怕第二次吗?”
那话语里有些凄凉和无奈,我微微有些惊讶的望着他,原来他也是一只被困在牢笼的孤独人,只不过与我不同,他生来便是如此,一生都困在那座囚牢,到死都不能解脱。
他稍稍走进我一些,用只有我和他才能听到的声音说道“这些天我会一直在宫里,在烟雨楼,如果你想明白了,我等你来找我。”
话语落地,那月白色衣袍,带着风在我脸颊轻轻划过,远去。
我嗤笑,想明白?能想明白什么?该明白的不都应该明白了吗。
伸手轻轻捻去落在袖子上的树叶,抬脚便往那漆红大门走去。
找他,我想这辈子是不大可能了。
刚进院子里,便听到里面传来凄厉的叫声,那声音和梦里一般无二。
掏出帕子将石凳上的灰尘擦个干净,手撑着额头闭目,等待着里面行刑的结束。
过了好一会儿,那凄厉的喊声才渐渐小了下去,听到侍卫开门的声音,浓重的血腥味便扑面而来,有些难受的皱眉,用袖子捂住了鼻子。
这味道,真臭。
等屋里的气味稍稍消散了些,我才缓步跨了进去。
屋子里的景象,只能用不堪来形容。
寻到那受刑之人的身影,将刚刚擦完灰尘的水蓝色绣帕翻了个面,瘫在地上,在她面前坐了下来。
“秦千千,我的提议你想好了吗?”
那铁链声响了响,沙哑到有些难听的声音入了耳,却与我所说无关。
“你见了王爷。”
不是疑问,是肯定。
“你知道?”
那声音里带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笑“他最爱的便是兰花,那兰花香是我为他调的。”
我低头轻哼一声“你对他倒是情深。”
“与王爷相伴十年,各种情宜你又能懂什么。”
呵,又是情宜。
我抬眼望着那张满是刀疤的脸,有些厌恶,“秦千千,别转移话题,我给你的提议,你可考虑好了?”
“孟繁华,你给的那算是提议吗?用小九的死来让我愧疚,让我良心不安,一生都要活在痛苦里,这是提议?你未免也太高看我了。”
拍了拍裙摆上的灰尘,我淡笑着,一字一句带着冷漠与嘲讽划破这寂静的房屋,落进她的耳中,“南洛影求我让他见你一面,我问他以什么身份求我,他说你的主人。”
那铁链声倏地响起,身影就要朝我袭来,可才触到衣袖就被拉了回去,倒在地上,浑身上下没有一块完好,淡粉色衣裙上的血渍蹭到地上,一片猩红,煞是醒目。
她双手抱着头,眼里是痛苦,是不可置信,嘴里一遍遍喊着“不可能!怎么可能!怎么可能就只是主人,不会的,明明我陪了他十年,竟……竟落得一句主人。”
我看着她的动作,却只是想笑。
主人,于谁而言,是主人。
于狗,于猪,于牲畜。
她,于牲畜无异。
秦千千,你千不该万不该的就是用你的十年毁掉我的十六年,如今躺在地上痛苦不堪的你,可会想到那如阳光一般明媚的少年也是如此被你折磨的不成人形,也是如此痛苦不堪,也是如此的一心只有你。
这世间纵然有许许多多小九,却再也换不回我的那个小九。
拇指摩挲着手上的玛瑙戒,我不着急,慢慢等着她平静下来。
她会平静下来的,现实容不得她发疯。
隔了许久,那声音停了下来,顿了顿,沙哑到你只能凑近才能听清,她说,孟繁华,你的血是冷的。
又是这句,冷血。
我冷血吗?
从小没了娘亲,却没被爹爹抛弃,被捧在手心里长大,有最好的两个朋友,一个明媚少年,一个霸道少女,有曾经以为可以托付一生的人。
你看,我冷血吗?
我的生活很美,我的日子很惬意。
可你们待我公平过吗?
夺走我最爱想要一生守护孝顺的爹爹,毁掉我最好的明媚少年,让我与最亲的霸道少女分别,杀死我以为可以一双人的美梦。
说我冷血,你们的心又何尝是热的?
我冷笑着看她,“秦千千,冷血从你嘴里说出来,简直是讽刺,你于我,谁又比谁差呢。”
倒在地上,那满脸刀疤的人忽的笑了,透着寒凉,“你我,谁又比谁差呢。”
“孟繁华,有一点,我自认比不得你,执着。”
“为了一人,你的执着近乎将你笼罩,它可以护着你也可以杀了你,可纵然如此,我还是佩服你。”
“如果不触及我的底线,我又何必执着。”
顿了很久,我没有再听到她说话。
将被坐了许久的发皱的裙摆抚平,我站了起来,却没打算离开,只不过坐久了,腿有些发麻。
“河畔多杨柳,追游尽狭斜。你若聪明就该懂。”那停顿了许久的声音传来,似乎没那么难听了。
我细细品了一番,眼睛微眯,对她说道,“我明白。”
淡粉色衣裙上的血渍干涸了不少,她咬牙从地上爬起来,“你要是想知道你爹的死,该去问王爷,若是问皇上,你这辈子都别想查到,如果你会去找他,记得帮我告诉他,我不愿见他。”
“为什么是他,你又知道什么?”
那乌青到有些发黑的手指了指我脖子上不知道何时露出来的龙纹玉佩,“那玉佩,世间只两枚,一枚随先皇一起被葬进了皇陵,另一枚在当今圣上手里,不过如今落在你这里,只两点,你爹死了,你怀疑是他。”
将脖子上的玉佩紧握在手里,声音有些发冷亦带着颤抖“你的话,我不会信的。”
“你会的信的,为了你爹,你会信。”
挥袖转身,我不欲再看到她,也不欲再听到她的话。
我怕,我真的会信。
抬脚就要跨出殿门,背后传来沙哑却又可怜的声音“孟繁华,知道真相的时候,你最好撑住,别到时候死了,连恨人的力气都没有。”
“不过我倒是很期待,你真恨一个人的时候,会做什么,是会想继续活着呢,还是死去。”
她那是可怜我吗?
没有再回头,我高昂着头,出了殿门。
可怜,我不需要,死,我也不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