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所有年深月久的古刹一样,玉泉宫的墙壁已经十分斑驳,显出一股出尘历久、超然物外的沧桑感。
夜色已深,除了道观正殿老君像前还点着两只蜡烛外,其余所有房屋漆黑一片。
宋瑜走在前头,陆冠山搀着王城在后,三人穿过耳门到后堂,暗夜中只有南边一个房间透出了昏黄幽暗的光。
三人到了门口,不及拍门说话,里头已传来声音:“进来!”
宋瑜推门,老旧的木门发出缓慢悠扬的“吱呀”声,在深夜里分外清楚。
房中陈设简单,窗下一台老炕,炕上盘腿坐着一个花白胡须的老者,闭着眼睛一动不动。老者体态瘦削,面上几道深深浅浅的皱纹,面容平和,看不出丝毫情绪。
王城经过一路颠簸,屁股上的伤早已发作,淋漓的鲜血流得到处都是,十分疼痛难忍。然而待见了这老者,疼痛便已抛到了九霄云外,王城“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不待说话,两行泪便下雨一般坠落下来。
老者轻微皱了皱眉,睁开了眼睛。
宋瑜、陆冠山忙行礼道:“师父!”
何小平点点头,视线在两位弟子身上一扫,便即落在了王城身上,幽幽道:“你身上有伤,起来吧!”
王城却动也不动,只是扑簌掉泪。
何小平叹了口气,颇有些无奈道:“既回来了,便不讲这些虚礼。起来!”
王城仍不敢动,陆冠山向来知道师父最是简单和气的一个人,说了这话,便是已经原谅了王城,忙去搀他道:“师兄,快起来吧,师父已经原谅你了!”
王城身子颤了颤,这才起身,然而眼神在触碰到师父的那一刻,稍稍止住的泪水便再次坠了下来,跪下喊:“师父……”
只说了两个字,便已是泣不成声。
何小平亦是受了感染,站起身,摸了摸他的头,眼里涌出泪来。
王城是何道长的第二个弟子,相比于宋瑜常年在宫中,师徒两个不常相见,王城真正算是在他眼前长起来的,师徒情谊更是深厚。王城习武悟性亦佳,虽然师门排行第二,但武功却在宋瑜之上,如今是师兄弟三个中唯一的四阶武者。
若论爱重,何小平在世上只有一个远嫁的妹妹,再无别的亲人,三个弟子对他来说都似亲儿子一般。可若论传武,师父便是老师,总是喜欢成绩好、天资高的学生,自然便对王城有不同寻常的期待。
然而这份期待,却让王城起了不可一世的心思。
六年前,宋瑜以亲王之尊来到天水城,将与何道长的师徒关系摆到了明面上来。王城一向以何小平的得意弟子自居,如何能接受这么一个武功比自己差、年纪比自己小的人,只因身份尊贵就要排在他前头,被他称一声“师兄”?
王城闹起了脾气,起初只是找找宋瑜的麻烦,在师父面前发泄发泄不满,直到后来瞧见这位师兄有着他此生无法企及的地位和财富,他震惊了、愤怒了,妒忌的心迷了他的眼,越瞧这个穷酸的道观越觉得厌恶,最终选择断绝师徒关系,下山闯荡一个属于自己的锦绣未来。
不得不说,他的事业倒也算得上是成功,从一个毫无背景的庶人,短短五年间便做到了晋原府六品淄衣捕头之位——这是多少苦读诗书数十年的文人才子都无法企及的高度。
然而这样的成就,并没有让他感到真正的快乐。
见识了人心的复杂、官场的黑暗,尤其是在捕头这个行当,每日在各种争风吃醋、打闹斗殴、谋财害命的案件中盘旋,越发叫他认识到真心的可贵。王城这才知道,那个在三潭山上破道观的老道士,那个每天只会叫他要静心、要沉稳的师父,才是这个世上唯一挂念他的人。
他想回家,却再也无颜面对师父,自己掐断了重回玉泉宫的心思。
宋瑜头一次找上他的时候,只是用他四阶武者的功夫,去引诱关必云查探青蘼剑被盗一案。也是从那一次起,桓王殿下察觉到了他的心思,才在听闻艳芳楼命案之际,第一时间为他编排好了重回玉泉宫的路。
于是乎,王城一改往日闷头做事的风格,拿出官场里学来的所有溜须拍马的本事,挑拨郑关清与阎木昔越斗越凶,最后只能通过宋瑜居中调停,动动嘴皮子就收取了两边的人情。
宋瑜达到了自己想要的目的,自然也要完成对这位师弟的承诺。
在看到师父的那一刻,王城的屁股即便打开了花,也是值得的。师徒二人数年未见,即便何小平修道有成,这一刻也难以自持,摸着徒儿的头默默了良久。
不多一会儿,陆冠山带了王城去处理伤口,房中只剩何小平和宋瑜两人。师徒两个面对面站着,一时竟彼此无话。
何道长对这个大徒弟的感情是复杂的。
宋瑜既不像王城那样,是他看着长起来、手把手传授武功的弟子,名为师徒实为父子,也不像陆冠山那般活泼聪颖、泼皮耍赖,是个能引逗他老年开怀的开心果。
他是弟子,也是王爷。
他是自己引入武门的好苗子,也是友人再三嘱托的人情债。
为了还这份债,何道长自三十七岁起,每三个月要进一回繁华帝都,闯一回高深皇城,将一个六岁的小皇子教成了十六岁的翩翩少年。
这也是何道长活了几十年,头一次清晰明了地窥见一个人的内心,既寂寞,又深邃,既隐忍,又温柔。
两人绝不是一路子人,于是这份师徒情倒不像是缘法,而更像是孽债。
看着宋瑜,何小平总是免不了心情沉重,两人默默了许久后,他才叹气道:“山下的事,我也听说了一些,你……当真要去夺那什么青蘼剑?”
“是!”宋瑜答得坦然。
“剑虽利,也只是辅助之功,用心习武才是正途。与其耗费如此多才心神在这上头,倒不如静下心来好好练武,这不也是你想要的吗?”
宋瑜笑了笑,神情颇有一丝苦涩:“徒儿要得太多,又要得太急,一时半会儿难两全,只能寻求旁门左道!”
何小平定定地看着他,两道眼睛如幽湖一般深邃,许久才微微叹了一口气,背过身,看着漆黑悠远的深秋窗外。
良久,他道:“你终究还是放不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