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沐半日无话。
青水见状,淡淡一笑,突然把视线转向了一直默不作声的霍羽笙,道:“霍大侠武功精湛、见多识广,想必知道道玄门《烈焰心经》的纯阳属性。以此气功练出来的真气,致伤口愈合成猩红色,也不奇怪吧?”
众人听了这话,又将神情转向了霍羽笙,见他皱起眉头,若有所思,最终却点了点头。
“你放屁!”秦沐突然怒喝起来。
“秦捕头,请你自重!”青水却仍是不卑不亢,笑得妥帖自持。
“自你妈的重!你今天就算说破了大天,我也要抓了阎木昔,回去好好审一审他身上的人命官司!”
“秦捕头!”青水也大喝起来,冷道,“献朝以法治国,杀人偿命天经地义,可就算是杀人犯,你让他偿命之前也得摆出他杀人的证据来!今日你无凭无据闯入阎府,所摆出的几样证据,也都是凭空猜测,无一样是铁证!你凭什么逮捕我义父?”
“就凭这道疤!”
“这道伤疤如何产生,我刚才已经解释过了!”
“解释个屁!就算你说得天花乱坠,也无法叫我信服,你一个不用剑的人突然用剑,好巧不巧刺伤了自己的义父,好巧不巧伤口还是一寸六分,和朱凌遇害时被夺的青蘼剑一样宽。好巧不巧,朱凌遇害那几天,阎教头正在府里闭关,上上下下没一个人见着。好巧不巧,他还是个会鸟渡术的六阶武者,还神秘兮兮地隐藏身手。这些证据,每一条单拎出来,都不足以成为证据,可是凑在一起,就是铁证如山!”
秦沐越说越怒,到最后已是满脸通红,暴突的双眼十分恐怖。
青水大笑起来,冷道:“可笑,真是可笑!堂堂府衙捕头,查案抓人不靠证据,靠猜测、靠联想,真是叫人大开眼界。我算是知道秦捕头是如何步步高升的了,当真是本领过人啊!”
听了这话,秦沐愈发狂怒,二话不说拔出腰刀,“刷”的一声架在了青水的脖子上。
“有种的,把刚才的话再说一遍!”
“怎么,秦捕头没道理,就开始严刑逼供、屈打成招了吗?”
“我让你把刚才的话再说一遍!”
“说就……”
青水梗着脖子,话未说完,一旁的阎木昔突然怒吼一声:“秦沐,你别欺人太甚!”
语气阴寒,双目暴突,通红的额头上布满了青筋,已然怒到了极点。
秦沐刚才还在盛怒之下,这一刻却突然泄了气。
阎木昔阴冷道:“你恪尽职守、审案查案,对阎某有所怀疑所以上门拿人,这些阎某都可以理解,毕竟你也是奉公办事。可你说了半天,到现在为止没有一条铁证,看到阎某肩上的伤,还是通过一个非衙门所管的江湖中人。我倒想问问你,霍大侠未获胜之前,你既不知阎某是六阶身手,更不知阎某肩上有伤,就带着这么多官兵围在我阎府门外,是何道理?”
“我……”秦沐一时语塞,说不出话来。
“霍羽笙发出挑战,阎某已然闭门拒战后,如此情况下他仍夜闯阎府、挑衅滋事,这般无视江湖道义,我倒想知道,你们之间到底达成了什么协议?”
秦沐彻底说不出话来。
阎木昔冷笑起来:“秦捕头,事到如今,你还要逮捕阎某吗?”
秦沐的脸色很不好看,压低眼神,仿佛在重新判断眼前局势。好一会儿,他突然抬起头,十分镇定地答道:“要!”
“秦捕头,你可要想清楚了!”
“不是秦某想与不想,而是逮捕令在手,秦某只能照办!”
“好一个只能照办!若我不肯束手就擒呢?”
“您不会的,若是反抗,不是显得心虚吗?”
阎木昔大笑起来:“秦捕头拿不出证据就猜,猜不透又开始诛心吗?还真是花样繁多,叫阎某大开眼界啊!”
秦沐亦是冷笑,道:“教头尽管嘲讽,反正我今天是一定要逮捕你的。你若反抗,我便申请加派人手,直到抓住你为止。你若逃跑,我就再签一张通缉令,也不是什么难事。反正无论如何,你身上既有种种疑点,便别想全身而退。他日真相水落石出,若你真是冤枉的,我自会登门致歉,只是这就是后话了!”
这番话说完,阎木昔一时倒无言。
他的视线虽落在秦沐身上,脑海中的思绪却飞快地运转着,以至于脸上狰狞的神色都有了些许消解,显得只是平常。他好半天没有说话,久到秦沐都有些不耐烦了,末了看他将视线投向了青水,父子二人对视,眼神中交换着别人看不懂的内容。
好半天,他才叹了一口气,道:“罢,今日阎某就跟你回去,接受调查!希望秦捕头多多努力,快些破案,也好尽快洗刷阎某清白!”
秦沐松了一口气:“好说!”
方才那番话虽说得笃定,可他也知道,要是阎木昔真的拒不受捕,自己一时半会儿还真拿他没办法,难不成果真调遣晋原府的全部官兵来擒拿他吗?就算他敢,只怕被他当作尚方宝剑的郑关清,也会犯怵!
毕竟阎木昔不是别人,而是前任禁军教头,是太子的救命恩人,是天水城乃至京城都故旧繁杂、追捧甚多的顶尖高手。
好在最后,他自己服了软,让秦沐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又犯起了疑:他这般心怀坦荡,难道真的是清白之身吗?
秦沐犯了疑,却也没有沉湎其中,因为答案很快就会揭晓。
即便阎木昔的所有疑点都找到了合理的解释,六阶武功、红色伤疤、案发时不在场理由等等,都勉强说得过去。但有一样,一旦落实,便是真真正正的铁证如山。
那就是青荼刀。
青荼、青蘼,一把短刀、一柄长剑,本是出自同一块青色玄铁奇石,铸成兵器后一把给了朱凝,一把给了朱凌,都是罕见的神兵利刃。朱凝在怀疑阎木昔的时候说过,他抢夺此剑,多半是受了他人驱使,所以案发至今已有月余,想在阎府搜出青蘼剑多半是不可能的。
可是除了青蘼剑,还有一把青荼匕首,就不见得会和青蘼剑一同交到幕后指使手中。毕竟青荼刀是朱凝料想有人路上埋伏,专门寄到七界天,给哥哥防身用的,没有第三个人知晓。
案发至今,朱凌的尸首和冲散的渡船都已经打捞上来,却并没有青荼刀的踪迹,倒是渡船的船舱板上有一道十分明显的刺痕,比刀痕、剑痕都短都深,显然不是这两种兵器所致。
唯一的解释,就是朱凌不敌追杀之下,用了青荼。那么,这把匕首很有可能落入了凶手的手中。
如果能在阎府找到这把匕首,那么确凿无疑,阎木昔就是杀人真凶。
然而,官兵把整个阎府翻了个底朝天,连阎木昔房中的暗室都凿开了,找到了不少金银宝贝,却唯独没有青荼刀。
秦沐傻了眼,朱凝也愣了神。
枯坐良久,秦沐才试探道:“王妃,令兄遇害后,渡船都雷公河的巨浪给冲散了架,青荼刀会不会是掉进了河里,而没有落在凶手手中?”
朱凝斩钉截铁道:“不可能!船板上有青荼刀的痕迹,可见哥哥已经拿出来迎敌。凶手既然处心积虑夺剑,又怎会不顺便盗走青荼刀呢?此刀虽短,但是材质与青蘼剑相同,一样的神利罕见,他不可能不动心!”
秦沐疑惑道:“可是如今翻遍了整个阎府,的确没有青荼刀,少了这个有力的证据,光凭什么伤口、武功,根本不足以将阎木昔定罪!”
朱凝半日无话。
她想不明白,明明凶手就在眼前,证据也全部掌握,为什么会在最关键的时候出现这么多的意外。青荼刀的去处先不谈,这一夜阎府发生的事情,却着实出乎她的所料。
阎木昔的六阶武功和肩头剑伤,都与她猜测的一般无二,案发时又没有不在场证明,若说他不是凶手,那还能有谁?可偏偏,胜券在握之时跳出来一个陈青水,把本已水落石出的案子又搅了个混沌不清。
朱凝如何不恨,自言自语道:“好一个陈青水,我之前还真小瞧了他!上次找他试探阎木昔的武功高低,他言辞闪烁,有意替阎木昔维护,我那时候便有所警惕。却没想到,他还有这份心思和胆识,当真打了你我一个措手不及!”
秦沐皱着眉头,没有说话。
案件进行到这一步,其复杂情况已经远远出乎他的意料,起初朱凝的种种分析推测,便已叫他应接不暇、自惭形秽,而如今陈青水三言两语,四两拨千斤,这般从容不迫、见招拆招的定力和魄力,又让他在恨得咬牙切齿之余,心中不得不敬佩之至。
二人思谋对策之时,青水已进了牢房,探望义父。
时隔大半年,阎木昔又一次进了府衙大牢,说来真是讽刺。只是上一次,他占着道理和正义,心中丝毫不惧,如今遭遇相同心境却不一样,说到底,不过是心里有鬼,做不到坦荡无疑罢了。
父子两个相对无言,彼此都已经对对方的想法心知肚明,却谁也不敢率先开口,打破眼前的僵局。
好半天,阎木昔道:“朱凌,是我杀的!”
听到这句话,青水没有半点吃惊,连自己都诧异于自己的镇定。他抬了抬眼皮,想说些什么,却什么也没说出来,只能点点头。
阎木昔继续道:“我知道你已经猜到了,所以也懒得瞒你。现在这情势……我这条老命也算活到头了!”
青水还是没有说话,低着头,看着地上干枯破败的杂草,黑黢黢的角落里有耗子出没的动静。
“义父!”他突然道,“你相信我吗?”
“自然相信,你是我儿!”
“那你告诉我,幕后主使是谁!”
阎木昔一窒,没想到他直接问到了根上,一时竟不知该如何作答。
青水道:“事到如今,要想为你开罪,只有交代出幕后主使这一个法子。人虽然是你杀的,但只要证明你并非恶意杀人,再有太子殿下作保,或许还可以保全这条性命!”
阎木昔仍是不答,面色深沉,不知在想些什么。
青水急道:“义父,事到如今,你还不肯对我说实话吗?”
阎木昔叹了一口气,道:“并非我不对你说实话,只是此人势力太大,我若不供出他来,或许还能保住这条命,要是供出来了,不但是我,只怕连你也会遭殃。”
青水愣了愣,一时无话。
阎木昔继续道:“更何况,无论怎么辩驳,人,的的确确是我杀的。献朝律法,杀人偿命,我这条性命,无论如何也保不住了!”
“可是他们没有证据,即便义父真的杀了人,也无法断案!”
“证据?总会有的!”
“哪有证据?你肩上的剑伤还是六阶的身手,这些都算不得铁证!”
“这些不算,可还有别的!也是我贪心,杀了朱凌后不仅拿了青蘼剑,还把他身上的一把青荼匕首也抢走了。青蘼剑,我已经交给了幕后主使,可这把青荼刀,却还藏在我房中的密室里,只怕他们很快就会找到……”
“他们找不到!”青水突然将他打断,说得斩钉截铁。
“你……”阎木昔好不震惊。
他之所以会同意秦沐,接受调查,是因为青水当时给了他一个十分坚定的眼神。他虽不知义子的笃定和信心从何而来,可那时的他已经孤立无援,连半点求生的信念也没有了,于是只能鬼使神差地,相信了青水。
他没想到,青水的信心,竟是真的掌握了全局。
“你……你把青荼刀藏起来了?”
青水点了点头。
阎木昔好不诧异:“你……你是怎么做到的?你什么时候知道,青荼刀在我手上,又怎么会料到,他们会突然上门抓人,而提前做好应对?”
阎木昔如何能不震惊,便是昨夜青水突然出现,有条不紊、分毫不乱地反驳了秦沐的所有怀疑,便已叫他十分惊骇。如今方知,青水不但应变能力出色、嘴上工夫了得,还有未卜先知的聪慧和防患于未然的手段,如何能不骇然。
原本,他已经彻底放弃了求生的希望,可在这一刻,他心底那一点活下去的火苗,又重新燃烧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