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出露出真面目,阎木昔好不惊慌,连忙以袖掩面却已经来不及。倒不是怕朱凌认出他,事实上两人从未见过,只是他们毕竟同在天水城甚至还同住在芙蓉街上,今后少不了见面的机会。
今日这般奋力击杀,本只是为了夺剑,如今只怕是不够了。
阎木昔的眼神,愈发阴冷了起来。
他将二人的战力粗略盘点:朱凌只是五阶武者,身怀鱼泅术无法起身飞天,因此只能在小船上九挡一攻,自己在这一点上占据了绝对的优势。然而他身负青蘼剑,此剑之神利超乎自己想象,方才的领教也叫他立时明白,为何宋瑜堂堂王爷之尊,也要费尽心思得到它。
朱凌以青蘼剑护身,即便武功低他一阶,他也完全没有近身得手的机会。况且,烈焰刀已是千疮百孔,支撑不了多久,照这个情势下去别说抢剑,只怕自己身负六阶武艺今日也要狼狈落败。
阎木昔的心中好不紧张,护卫宫城半生,也从未遇到过如此棘手的场面。如今自己又露了真面目,已无任何退路,只能强逼着硬起心肠,再次纵身扬刀,将满是豁口的刀锋划破倾盆的雨势,朝渡船砍去。
经过刚才的成功反击,朱凌已有了十分信心,当下沉稳小心应对。
刀锋杀至,他运起全身内力于右掌,纵身挥剑迎去。“铿”的一声,巨响盖过了暴雨坍圮、狂河怒号,神剑依旧是青光凛凛,烈焰刀却毫无悬念被拦腰折断。
朱凌好不得意,自负今日之战已经胜券在握,却不料对方并未就此罢手,而是撇了手中残刀,顺手接过掉落的半截刀刃,一个鹞鹰扑兔,将刀尖破开雨幕,极迅猛极利落地朝他刺来。
朱凌好不诧异,连忙回身躲避,却已经来不及。大雨中,只听“噗噗”两声闷响,刀尖插入了朱凌的心脏,而青蘼剑的冷峻剑锋,则楔入了阎木昔的右肩。
狂风怒号不止,大雨仍似破了天一般往下浇灌,小小的渡船在奔腾翻涌的河水中,左右摇摆、上下浮沉,远远望去渺小又悲凉。
船头两人只顿了一瞬,却好似过了几个时辰,剧痛才各自从伤口涌来。阎木昔只觉一道寒冰在体内游走冲撞,叫他浑身瑟瑟发抖,好似要冻成冰窖一般。
他知道成败在此一举,即便支撑不住,也不得不咬紧牙关,逼出身上最后一丝力气,将刀尖往朱凌的胸口又推进去两寸。
伤口已是血崩如注,朱凌满目不甘,却还是“砰”的一声倒在地上,鲜血尚未弥漫开便被雨水洗刷得干干净净,好似什么都没发生过一般。
天水城,阎府。
阎木昔已经闭关整整五日了,这是此前从未有过的事。虽然他明面上武功是五阶顶级,可是青水早已知道,义父的功夫已经迈入了六阶。到了这个阶段,想要一时半会儿有所突破几乎是不可能的,连绝世天才陈书肇,也是闭关了整整一年才突破六阶成为七阶武师,以阎木昔的天资,根本不可能。
所以,他的闭关对青水来说,是件看不懂的事。
起初,青水也并未对义父闭关一事起疑,还十分大方地给自己放了两天假,回到白家住了两晚。待回到阎府时,义父仍在房中未出,问管家刘进,却是早已被告知不得打扰,连水饭都不必送。
青水这才起了疑心。
往后的每一天,青水的担心和疑虑就更重一层,到第五天夜里,他已变得十分惊恐,生怕义父在练功过程中出什么意外。即便阎木昔再三叮嘱不得打扰,他还是壮着胆子,敲响了房门。
院中一片静谧,好半天,房中没有任何应答。
青水喊道:“义父,您没事吧,青水很担心您?”
房中仍是没有半点声响,叫青水十分奇怪,正犹豫着要不要违令开门,突然听见一阵“咚”的一声闷响从房中传出,继而便是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
青水好不着急,连忙喊道:“义父,您没事吧?”
这时房中又没了声音,叫他愈发着急,便壮着胆子推门,却发现门从里面拴住了。
青水愈加大喊起来:“义父,我是青水,您开开门!孩儿很担心您,您让我进去看看!”
喊了许久,里面却没有半点动静,好半天才传来阎木昔微弱的回答:“为父没事,青水,好孩子,你……你快回去休息吧!”
青水如何肯听,仍是不停地要他开门,阎木昔却只是不理。青水的疑惑达到了顶点,却也只能请安退下,然而在转身的一刹那,他却闻到了一丝不易觉察的血腥味。
青水愣在原地,一瞬间,脑中浮现出许多恐怖的念头。
这一夜,青水翻来覆去无法入睡,已经猜到义父定是去做了什么冒险的事,心中十分不安。第二天天一亮,他便去向阎木昔请安,终于成功敲开了义父的房门。
对于昨天晚上的事,阎木昔只是说天色已晚,并没有作具体解释,青水也没有多问。几句闲话中,他一直在观察义父的神色,虽然他看起来没有任何异常,但青水仍从他的气息和面色中,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虚弱。
这让青水更加不安。
一连几天,他都刻意留意街面上的风声,甚至还专门去了三教九流云集的茶馆客栈,想要知道江湖上有没有出什么命案。一连三天,并没有什么大新闻发生,他这才松了一口气。
又过了一天,外面仍是没有任何动静,青水这才彻底安心,觉得是自己多想了,想来义父武功高超,闭关中发生自己无法理解的意外,也并非不可能。
他彻底放宽了心,然而芙蓉街上的朱府,却已被惊恐的疑云笼罩。
朱凝已经回家待了整整七日。她本是回家与哥哥团聚的,如今七天过去了,哥哥却还没回来。
前两天,朱家上下都没有将此事放在心上,毕竟永昌府距此路途遥遥,路上需要时日。后来又觉得大公子定是在山上待久了,下山后贪恋路上风景,这才耽误了时间,再往后,一家三口便开始没底,每过一天,心中的恐慌就加重一分。
到第五天,朱凝的直觉告诉她肯定出了事,一面派人去七界天询问哥哥是否下山,一面请捕头秦沐利用人脉,到各府打探伤亡事故。
秦沐听到是为了打探朱凌的踪迹,登时大笑:“王妃多虑了吧,令兄可是七界天教出来的徒弟,武功肯定是极高超的,又没有一个仇人,好端端的怎会出意外呢?”
朱凝无法细说缘由,只是再三拜托,秦沐只得允诺下来。
又过了两天,秦沐没有打探到任何消息,派去永昌府的人也没回来。按道理,没有消息就应该算是好消息,可朱凝仍是心神不宁,想来只有确定哥哥并没下山,才能彻底安心。
然而不待派去七界天的人回来,秦沐先一步传来噩耗——雷公河下游,启东府境内发现一具男尸,二十来岁,胸口插着断刀,初步断定是被人所杀。
听到这个消息,朱夫人当场就晕了过去,朱平伯和朱凝也只觉得两腿发软,几乎站立不住。
二人都在心里安慰自己,尸体是在启东府境内发现的,朱凌从永昌府回来,根本不会经过那里,所以肯定不是他。可是两人又明白,永昌府和晋原府位于雷公河南北,若要回家必得过河,而尸体是在下游发现的……
两人不敢再想下去,朱平伯立即起身,去启东府认尸。朱凝嫁给了桓王,自然也要随他一起遵守规矩,不能随意走出晋原府,因此留在府中照顾母亲。
这一等又是好几天,派去永昌府的人回来,带回了朱凌于端午当日便已下山的消息,将朱凝的不安推到了极点。
一夜之间,紧张的情绪席卷了天水城。
朱凌的尸体尚未认领回来,大街小巷却都开始谈论起朱家大公子遇害之事,加上一些不知出处的小道消息,生生将真相不明的案件推演出了好几个版本,有说是遭遇意外,有说是高手比武,有说是仇人追杀,各有各的精彩。
青水在白家饭桌上听到这个消息时,不知为何,脑海中第一想到的,竟是义父前几日的奇怪举动。
他无法凭借不实的传言就给义父定了罪,事实上,他也找不到义父行凶的动机。而正是疑惑的时候,他突然想起去年生日当天,与朱凝在澄心寺偶遇,受她所邀,二人在酒楼叙话交心。
朱凝对上半年朱府盗剑一案的始末直言不讳,偏偏对带剑出城的那个蒙面人卖了个关子,如今想来,义父绝没有任何理由千里迢迢去诛杀在七界天待了十年的朱凌,除非,是为了得到什么东西——一样他早就想得到的东西。
青蘼剑三个字,顿时让整件事豁然开朗起来,青水所有想不通的疑点,也全部变得合理。
他惊住了。
两天后,朱凌的尸首被运回了天水城,曾经意气风发、志得意满的首富朱平伯,一夜之间像是老了十岁,一头黑发白了大半。
与儿子阔别十年,思念了整整十年,可以说,朱平伯夫妇这十年来唯一的期盼,就是等着与儿子见面。可如今,这个念想成了空,他们前半生的期待和后半辈子的指望全都成了空,如此打击,叫他们怎能承受。
朱夫人再次晕厥了过去,醒了就哭,哭了又晕,反反复复,不过几日便已到了弥留之际,灌了多少汤药都不顶用,终于在两日后的夜间,在女儿的怀抱中撒手人寰。
短短几日,朱家四口竟一连死了两个,如此惨事顿时传遍了天水城的大街小巷。一向嫌贫嫉富的百姓,面对如此惨事也失去了看热闹的心思,无不为朱家报以悲悯。就连茶楼里的说书先生谈到此时,也是扼腕叹息,继而生出一番“钱财乃是身外物,平平安安才是真”的感慨之言。
此时已是五月中旬,天气炎热,尸体不能多停。于是尽管朱家将丧事办得轰轰烈烈,仍在短短两日的停灵后,吹吹打打地出殡了。
天水城的百姓看着场面煊赫的殡葬队伍,既震惊于朱府的财力,又都发出了有钱不如有命的叹息,继而,众人又发现了一个奇怪的事情——朱家明明死了两个人,可为什么出殡的棺材只有一副?
两天后,谜底揭晓了。
朱老板请鸿运镖局前往献北府押镖,从最北边的县城运送冰块,据说仅这一项便花了五千两银子——买冰块、请镖局当然花不了这么多,大部分的钱都是用于冰块沿路保存的。运回来后,朱家有冰窖,也不存在保存困难的问题。
对于朱府高价购冰的动作,百姓们很容易猜出他的意图,炎炎夏日,若要存放尸首,唯有用冰。至于为什么要存放尸首,原因更是明显——朱凌死于一截断刀,这可是明明白白的一起凶案。
朱家要找出真凶。
如果说买冰之举尚不足以体现朱平伯誓要儿子报仇雪恨,那么两天后,贴遍雷公河沿岸六府的一则悬赏令,则充分证明了其决心——朱平伯悬赏一万两,寻找五月初六至五月初七,雷公河两岸的目击证人。
这个时间段,是仵作验尸后得出的唯一线索。
如此巨额的悬赏令,百姓们遍历古来传奇也从未有过,自然在北方六府引起轩然大波。巨大的舆论声势下,阎木昔即便在人前保持若无其事,暗地里又怎能不惊慌。
夜幕再一次笼罩天水城,阎木昔肩上的伤势未愈,却仍换上黑衣,跃出窗口后在房顶点了三点,随即消失在了黑夜中。
按理说,阎木昔现在已是六阶武者中等水平,鸟渡术施展起来驾轻就熟,不会被任何人发现。然而青蘼剑造成的重伤,尽管他敷了上等的金疮药,又日日打坐运功,却仍没有半点好转,反而在炎热的夏季开始化脓。
伤势的加重,愈发影响了他的让他的真气运行,以至需要双脚借力才能将鸟渡术施展开来。
而正是这几下在房顶上的轻微响动,让早已有所怀疑的青水,心中警惕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