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醉怔怔的看着异父异母的亲长兄躺在地上没了动静,当即便觉得天塌地陷一般。他的父亲是墨序的继父,母亲是墨序的继母,墨序的生母何氏,一个略有几分姿色的风雨镇镇民,在二十年前与墨序的生父,雁门关守关官兵剩下了墨序。
奈何,墨序生父于一次夷狄入侵中壮烈牺牲,留下何氏民女与不足半岁的儿子,何氏妇道人家,为养活老母与幼儿,无奈转嫁同镇秀才,也就是花醉的生父。此后何氏郁郁寡欢,时隔一年后撒手人寰,此时正值花秀才由乡贡入京应试,成为了一名举人老爷,便娶了同镇富商的女儿,蒋氏。
蒋氏善妒,婚后一年不到,便给花举人生下了一个儿子,取名花醉。自那以后便屡屡给墨序使些小绊子,不是忘记交束脩,就是买新物件时忘了买墨序那份。
久而久之,墨序也察觉到蒋氏对自己的不满,终于在某日下午出游时,被“走失”了。墨序走失后,花举人也曾四处找寻,毕竟好几年相处,说没有感情那是假的,可遍寻了几天,也没个着落,便也绝了心思。
阖家上下自此,绝口不提有关大少爷的事,日久天长的,周围邻里除了少数年长的人,再也无人知晓墨序的存在,那些许知晓的,也不会在举人老爷面前自讨没趣,唯有花醉,还记得自己曾有个疼爱自己的兄长。
二人再次相遇,已经是差不多是墨序“走失”十年后了,花醉随父花举人来到扬州访友,恰逢威名赫赫的藏剑山庄举办第五届名剑大会,花举人父子二人与花举人的好友前去观礼,大会上见着了素有侠名的纯阳宫弟子,墨序。
要说花醉是怎么认出子家长兄的,是在一局比斗之后,对手划破了墨序的衣袍,从里面掉出了一块通体黑色的木质小令牌,上面雕着一个钟鼎文的墨字。
花醉不会认错,那是兄长最为宝贝的东西,也是兄长生父唯一留给他的,花醉记得,只有自己装哭时,兄长才会拿出来哄自己玩儿。
花醉隐藏身份接近了兄长,因为逐渐长大的他,也明了了母亲对兄长做的那些过分的刁难,心中十分惧怕兄长抗拒自己。
二人皆是少年,有一方又可以讨好,自是交谈甚欢,墨序只觉得意气相投,恨不得当场结为异性兄弟。好在无父无母的墨序,还有一个师父,师父不在身边,以师为母的墨序自然是要先行回返师门,禀报师父一声。
一段时间相处下来,花醉从墨序口中知道了武学,知道了名门大派,也知道了侠义江湖。他终于在少年人的叛逆中,忤逆了父亲,苦苦央求之下,父亲终于应允将他送往万花谷学艺,好歹万花谷也教识文断字,若是中不得功名,也能学门手艺养家糊口。
以后便是俗套的故事,俗套的在某次收信写信时,花醉被墨序发现了真实身份,自此二人关系陷入了僵局,花醉也就只能在酒肆闲谈,评书人嘴里听到兄长的名字了。
如今,这一回相见,怕也是最后一次相见了吧。
这边的花醉还在悲秋伤春,那头的墨序已经在人生走马灯了。
伴随着行刑官的一句用刑,墨序只觉得人生的点点滴滴,一幕幕都在眼中浮现,随着一声:“我怕我一转身,连你也不见了。”
墨序原本灰暗的人生轨迹,从与她相遇,开始有了色彩。
记得那时墨序六岁不到,刚在街头流浪了小半年,幸得再来镇的丐帮弟子救助,才适应了这每天吃了上顿找下顿的日子。也幸亏墨序还年幼,周围的百姓见他瘦瘦小小的,也常施舍他些吃食,甚至有些好心的老爷爷老奶奶,可以多做些吃的,留他下来吃个便饭。
虽然是粗菜淡饭,比起身为举人长子时的吃食没得比,但不知为何,墨序觉得更加可口许多。当然,小墨序也不会忘记那个恶毒的女人,蒋氏。
蒋氏自以为将幼小的自己丢到了遥远的扬州地界,便不会再有见面之日,量自己一个小鬼,也活不过几日,便大大方方的坦言了,当初墨序生母何氏,正是蒋氏令人暗中下了慢性毒药赤沙散,最终慢性中毒而死。
只因还是秀才的花举人之师,升任吏部员外郎,负责管理入甲库并乡贡一干事宜,一个实权的六品官自然是要好生结交。在父亲频频示好下,注意到花秀才的蒋氏,对生得俊俏的花举人,心中自有几分意思的,但又不甘心嫁入早有正妻的花家做个妾室,便暗中指示家奴毒死了花举人正妻何氏。
果不其然,花举人在当年的乡贡中果然中举,提名的正是花举人的恩师梁师道,功名在身的丧偶花举人,有美娇娘送上门来,自然是半推半就的答应下来了。
生下孩子后的蒋氏,明面上在夫君面前表现得温柔贤惠慈母情深,背地里却各种刁难和排挤墨序,阖家上下摄于主母淫威,冷淡的对带着墨序这个长子,只有年幼的小弟花醉,常黏着自己,也只有小弟在场时,继母才表现得不那么过分。
扬州生活的日子,在墨序吃着百家饭中一天天过去了,偶尔帮丐帮的大哥哥们买酒,还能赚个一两根糖葫芦吃,那边是对小小墨序来说,最简单的幸福了。
一次帮大哥哥们打酒的路上,墨序遇到了改变他一生的女人,他的师父,纯阳宫道姑,齐笑云。
在将救带给大哥哥以后,美滋滋揣着剩下来的铜板往回走的时候,手拿一根糖葫芦的师父凑了上来。
不知道怎么,稀里糊涂答应下来做这个道士打扮女子的徒弟后,墨序被师父齐笑云拽到了再来镇的敬师堂,行了拜师礼。
墨序手捧着茶杯,低头奉向身前的师父齐笑云,道姑齐笑云满脸堆笑地接过这杯清茶,言语中有几分雀跃,似乎一扫了之前在婚宴上的阴霾。
“俯首作揖谢师恩。呐,我喝了你的茶就是你师父啦。江湖险恶,咱们师徒一心,同去同归。”
“嗯~”
一盏清茶一饮而尽。
拜师后,师父询问了一下墨序的家庭情况,当得知墨序生父生母已然不在,继母也待他不好时,齐笑云微微叹气,当晚便带着新收的小徒弟,回返了纯阳宫。
纯阳宫中每日卯时开始上早课,由观主李忘生带领众弟子念诵吕祖注《道德经》,间或讲解典籍;辰时用过早饭后,三刻便开始习练武艺,像墨序这种有明确师父收入门中的,自有师尊从旁教导,于是纯阳宫太极广场的一角,便有了一个小道童手持木剑,在一个温婉道姑的带领下,练习着打基础用的三才剑法。
日子一天天过去,师父每日陪伴在墨序身边,再也没下过山去,墨序本就早熟,又混迹了短时间,也知些人情世故之道,故一丝好奇油然而生。
终于在某天练武休息之时,墨序按捺不住心中好奇,又知该不从何说起,便对像往常一般静静守候在一旁的师父齐笑云道:“都跟你说别跟着我了,你怎么还跟着!”
话一出口,墨序便心知不好,但碍于少年的执拗,只得硬着头皮快速的补上句,“干嘛不说话!”
齐笑云似乎对这变故,一时没回过神来,背在身后的双手不由得紧紧了拿在手中的东西,语气中好似有点患得患失:“你不是嫌我吵么?”
见师父这般模样,墨序不由得有些害臊,挠了挠头上一侧,支棱起来的头发,小声道:“我……不是那个意思。”
齐笑云将右手上拎着的东西亮了出来,那是一套被细心裁剪而成的道袍,齐笑云眉眼弯弯,雀跃道:“马上就要出师了,我给你准备了新衣裳,你试试?”
小墨序心中一紧,明明说好要同去同归,如今却说什么出师,以后岂不是连见面的机会都少了?当下便着恼起来,怒气冲冲的没头脑回道:“你做的衣服太丑了,穿着这么丑的衣服我怎么名扬天下?”
齐笑云气急,一把就把左手上拿着的糖葫芦塞进墨序嘴里,自个儿走到一旁坐下,生气了闷气来。
一把拔出糖葫芦,墨序舔了舔,甜甜的,还是熟悉的味道,小心翼翼的凑到明显生着气的师父边上,盘腿坐下,齐笑云撇了他一眼,语气故作冷淡,“你过来干嘛?”
墨序被师父冷淡的语气吓得脖子一缩,探头探脑的打量了一会儿,方才举着糖葫芦试探的问道:“喂,你一直在这,都没去过别处,是不是在等着谁?”
齐笑云柳眉微皱,似乎想起了什么不开心的事,赌气道:“我谁也没等。谁也不会来。”
边上的墨序已经忍不住啃起糖葫芦来,腮帮子鼓得像两个包子,嘴巴一动一动的,含糊的追问:“你一个人这么久,就没想过去别的地方看看?”
“我……”齐笑云神色惨淡下来,强行挤出一个笑容,假作不在意的道:“我呀,我怕我一转身,连你也不见了。”虽然人是强笑着,言语中却尽是凄凉的悲哀。
许久之后,墨序才从同门口中打探到,自己师父早些年,被一个不知道哪家的道士给骗了财色,在好友婚宴上才发现那道士早已有了婚配,朋友的不理解,世俗的言谈,曾经爱人的欺骗,让齐笑云选择了与过往做了了断,与故友断绝联系,直到某日下山采购,捡到了小小的自己……
画面一转,来到了自己出师后的第一个上元节,师父带着自己溜下山,来到长安放花灯。
齐笑云买了一朵荷花样式的花灯,递给自己半人高的徒弟,笑道:“许个愿吧。”
墨序接过花灯闭上眼睛,默默许下了一个愿望,睁开眼,师父已经凑到了身边蹲了下来,笑盈盈的问道:“乖徒儿,许了什么愿呀?”
墨序被突然出现在眼前的人脸,吓得就是一个战术后仰,险些摔到河里,便没好气的怼了一句:“不告诉你!”
“你不说我也知道,想要名扬天下,对不对。”齐笑云说着,把差点摔倒的小墨序抱起来放到地上,牵着他的小手,来到运河边上,小墨序把花灯放到河里,看着随河水飘飘荡荡前行的花灯,只是笑了笑,没有接话。
记忆的画面似乎要随着时间继续走下去,但是带着凌冽风声的鬼头刀已然斩落,墨序双目微阖,心中回响起当初上元节许下的愿望。
师徒一心,同去同归。
随着重物落地的声响,液体泼洒出来。
齐笑云手忙脚乱的把沾了大量墨汁的信封抢救了出来,看着自己不小心打翻了砚台,而流得满桌都是墨汁,满头银发的她暗自着恼,从房里找了块抹布开始擦了起来。
“又得重写了!也不知道之前几封信,徒儿收到没,他到底啥时候回来啊。”
齐笑云这般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