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从何时起,洛阳的天空便笼罩着一层灰蒙蒙的色彩,许是地上的战火硝烟升腾所致。满目疮痍的洛阳城,再也见不到往日的繁华,不见了来来往往的行人,也不见了漂洋过海而来的异域商人。
风啸林位于洛阳城外风雨镇和狼牙大营之间,三三两两的狼牙兵丁结伴而行,穿过风啸林往返于风雨镇与狼牙大营。春末的风啸林,依然是一副枯萎破败的景象,地面上插着大大小小的箭支和兵器残骸。
不时有衣衫褴褛的零星流民,穿梭于遍地尸骸之间,拔出箭支折下箭头,拾起金属的兵器残片,只待卖几个钱填饱肚子。有些实在活不下去的饥民,连对之前保护他们的官兵尸首也失去了敬意,在官兵尸首上翻找着,企图寻获出一点儿值钱的东西,或是能吃的粮食。
风啸林的冬季已经持续了太久了,久到哪怕是已经到了春末,重归绿荫的树也没几颗,林间缭绕着干冷的寒风,仿佛这里的时光停滞在了冬季。
光秃秃的枝丫之间,停留着食腐的黑色乌鸦,它们机敏的停留在这片食物丰饶的土地上,渴了喝点儿溪水,饿了便啄食地上那些,因为气候问题还未来得及腐烂的尸体。
“嘎!”
伴随着一声难听的呱噪叫声,林间呼啸着扑腾起黑压压的一片“乌云”,那是这段时间以来,常住在这里的数百只乌鸦。
它们汇聚成巨大的云团,在空中缓缓移动,用猩红的眼珠子看着地下的一行人。在鸟类中智商较高的乌鸦们,记得这些人的样子,每当这些人前往前面的食物坑不久后,它们便可以开餐,享用新鲜的血肉了。
十来个膀大腰圆的狼牙兵丁,押解着七个衣衫褴褛,身上带着不少伤痕的囚徒,这七个男子看样貌不过是二十郎当岁。押解的队伍行走在风啸林中,从狼牙大营到风雨镇上,本来聚集居住着不少人家。
此时家家门户大开,或房屋残破,似乎有什么凶残的野兽,在其中肆虐过一般;或是燃起熊熊火光,不知被什么人放了把火,也有的房屋早已烧得千疮百孔,在缕缕黑烟中摇摇欲坠。
有诗云:
父子举义建大燕,
风啸林中斩奸佞。
可怜百姓兴亡苦,
总是风雨何来晴。
也不知这里的百姓怎么样了?有没有逃过狼牙叛贼的魔爪?
囚徒中打头的一个披头散发的男子正驻足忧思着,他一身衣衫残破,但隐约可以看出来了,是个纯阳宫弟子。
凌冽的风声从身后响起,身为纯阳宫剑宗弟子中的佼佼者,墨序下意识就要运转内功躲闪,却只觉得身上使不上劲来,心中暗道不好,定是之前被严刑拷打时,受的伤势太重,经脉受挫,一时半会儿内力流转不通,只得生生受了了这一鞭。
“啪!”
“呃!”沾了盐水的鞭子,抽在本就被打得皮开肉绽的后背上,剧烈的疼痛伴随着难耐的麻痒袭来,墨序只觉得眼前一黑,整个人摔在地上。
还未待他缓过劲来,那凶神恶煞的狼牙伍长上来就是一脚,直踹在墨序的肚子上,墨序当时就被踹得缩成一个大虾,用双手护住头身,那伍长见状面色不虞,劈头盖脸就是一顿鞭子,嘴上还骂骂咧咧的。
“你这该死的牛鼻子,若不是你,爷爷们岂能在这大冷天里出来做事,你还敢躲!
刺杀我大燕太子时,怎不见你如此这般!
今日送你去杀头,快快起来,爷爷们送完你也好回去吃酒。
起来!你这贼娘胚!”
六个万花弟子怒目相视,当中便有其中一个万花弟子开口骂道:“夷狄犬吠之辈,无有半点人性,今日既是要杀头,你为何不干脆在这杀了我等?无胆匪类!”
“你!”那伍长凶相毕露,手抄起鞭子便要抽上去,眼神落到那万花弟子服饰上,似乎想起了些什么,强忍怒气,恶狠狠地说道:“你这腌臜泼才,定是想框我过去,下些魍魉手段,你们万花弟子各个精通医术,医毒一体,防不胜防。
如今大王回返范阳王兴之地,这洛阳大营里太子主事严明军纪,若不在规定时辰内将你们几个送到刑场,我们哥几个可得受军法。这般好了,我也不再打骂你们,你们也不要给我闹出什么幺蛾子来,你我相安无事,我把你们送到刑场就是。”
狼牙伍长说罢,也不管几人同不同意,高喊一声,“搭起来!”左右上来两个狼牙兵丁,一把将地上的墨序架了起来,拖着他便往前行去,一干人在鸦群的注视下,离开了这片残破的房舍区域,往狼牙军临时搭建的刑场而去。
风啸林官道边上的地面挖着一个巨大的深坑,坑里尽是些尸体骸骨,大部分尸体都作大唐官兵打扮,焦七佛背缚着双手,低头凝视着深坑里的那些尸骸。在十几天前,他们有些是自己的同袍好友,有些是一向看不顺眼的神策败类,也有些是无辜百姓。
“焦七佛!我再问你一遍,那些侥幸逃脱的李唐走狗去了哪里?”膀大腰圆的狼牙行刑官,紧了紧身上围着的皮草,挺着个浑圆的大肚子,一脸不耐的厉声喝问。
“呸,我天策儿郎,从无一人出卖袍泽。”焦七佛闻言,视线离开了尸骸,抬头直视着那狼牙行刑官,一口浓痰就吐了过去。
虽然明知这人犯已经饿了好几天,多半已然没了力气,狼牙行刑官还是忍不住后撤躲了一下,就见那口浓痰刚飞到巨坑中间,就划着弧线掉了下去,不由得觉着脸上火烧火燎的。
看着那狼牙行刑官被吓得躲闪,焦七佛扑哧一声就乐了出来:“哈哈哈,你们这些狼牙叛贼,若不是偷袭在先,以百姓为盾在后,哪能攻破洛阳和我天策、神策大营!无胆匪类霍乱天下,岂不知天下之人,皆愿生啖你肉!”
“放肆!”狼牙行刑官只觉得面子丢尽,周围那些刀斧手和护卫,看自己的眼神都好似带上了异样,顺手抄起怀中碎银,就砸了过去,“我再问你最后一遍,焦七佛,你降是不降!说是不说!”
“哈哈哈!”焦七佛大笑着,一道血线从被碎银砸破的额角流了下来,颤巍巍的站起身来,“满天风雨送我行,以身殉国何所惜。留得天策豪气在,策马摧山破强敌。”
“你这该死的杀才!”狼牙行刑官,也读过几本汉书,不然如何做得行刑官,当即便明了焦七佛言语中的含义,大怒道:“行刑!”
刀斧手上前一步,一脚便将那焦七佛踹倒在地,焦七佛摔在木质刑台边上,本就又饥又渴身上带伤,再这么一摔,挣扎了好一会儿,都没能爬起身来。
刀斧手一脚踩住焦七佛的后背,俯身扯下他背后的招子,接过边上护卫递上来的烈酒猛喝一口。
味道不错,可惜了。
刀斧手这般想着,一口烈酒已咽下去了大半,忙鼓劲一喷,烈酒化作雾水喷在鬼头刀上,高举鬼头刀大喝一声:“嘿!”
鬼头刀斩落,人头应声而下,滚落到巨坑之中,伴随着一股子铁锈味儿,焦七佛没了头的尸身中,一腔子热血喷洒而出。刀斧手拿起一块冷布,默默的擦起刀来,边上有护卫上前来,将焦七佛的尸体踢进坑里,那边便有小吏喊道:“带人犯!”
一行护卫押上来七个男子,不正是墨序一行人。
“跪下!”护卫厉声喝道,墨序拿眼一撇那猪腰子脸的中年护卫,不为所动。墨序目光凌人宛如凌冽剑光,护卫为气势所摄,吓得往后唯一撤步,随即勃然大怒,冲身边同伴伸了个眼色。
墨序左侧的圆脸护卫微微颌首,二人上前压住他的肩膀,拿腿往后一扫,墨序如何受得住。
昨晚墨序中了安庆绪的埋伏,生生受了令狐伤那狗贼一招〔千切子寒光〕,好不容易脱身,又中了贱婢苏曼莎一掌,终是失手被擒。如今重伤在身,又半天滴水未进,几乎是被凌空砸在行刑台上,直直跪在台上,就听咔的一声,墨序已然是牙关紧咬,冷汗随着面颊就滴了下去。
“兄长,你没事吧。”边上传来异父异母的亲兄弟,花醉的低声呼唤,墨序强忍伤痛,脸上勉强露出一个哭似的笑容,“无碍。”
七人在木制刑台边上,被强压着跪成一行,那头的狼牙行刑官显然余怒未消,手上拿着小吏递上的文书,拿眼一扫便喝问道:“纯阳弟子墨序,何人指使你来行刺太子!可是那纯阳宫李忘生!”
墨序跪在那里,本就疼痛难耐,哪有心思搭理他,狼牙行刑官气极反笑:“好好好,你倒是个硬汉子,我且看看,你能捱到什么时候!用刑!”
旁边马上便有一护卫持鞭而出,上好的牛皮鞭子上湿漉漉的,显然是刚在盐水里浸过,护卫手持鞭子便抽。
啪啪啪的抽打之声不绝于耳,几鞭子下去墨序已经瘫在了地上,整个后背的衣衫破碎成了布条,本就刚刚结痂的伤口又裂开来,鲜血泊泊的流淌出来。
“哼,也是个不中用的货色!”狼牙行刑官不屑的说道,充耳不闻那六个万花弟子的怒骂,看着墨序一动不动,脸上露出兴奋的神色。
墨序只觉得眼前发黑,恍惚间好像看见自己师父的倩容,自两人关系闹僵之后,已多年未曾说过话了,正思索着,耳边突然响起了师父那熟悉的声音:“我怕我一转身,连你也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