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文茵并不想立刻给段永琪定罪,她让人将段永琪带进牢房之中,说是等到主犯都到位了再一同判决。
那牢房阴暗潮湿,段永琪一位小侯爷被投入这种地方,当然住不习惯。好在他早年间和陈文茵时常游荡江湖,过着有上顿没下顿的生活,所以对于牢房提供的残羹剩饭他倒是没什么抱怨。
若是寻常王公子弟入了打牢,那就是在牢里也能当个大爷,让一众牢头、差拨伺候着好吃好喝才是。可他犯的是谋反大罪,起兵和陈文茵拼了个你死我活,他的结局谁都能料想到——最好也是个身首异处,那牢里的势利眼何必还给他好颜色看?
看着这布置简陋的牢房,看着自己身上脏乱不堪的衣服,段永琪长叹一口气,苦笑着道:“龙游浅水遭虾戏,虎落平阳被犬欺。”
“你是不是虎朕不知道,可你终究做不了龙。”
忽然传来一个清灵的声音,在这浑浊黑暗的牢房中,那声音好像一股清泉、好似一道明光,将牢房里的阴霾都扫了去。
段永琪抬起头来,看着那身着华服,缓缓走来的女子。
明明是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人,如今怎么就恍然隔世了?好似二人之间再没了联系,好似他们从未有过交集一般。
段永琪歪着头,微笑着道:“陛下怎么有空来看我这个阶下囚了。”
陈文茵看着眼前的段永琪,那眼中的神色没有哀婉,面对一个自己从小到大的玩伴,她显得出奇平静。
“本来,你可以有个很好的未来,为什么非要谋反?”
这个问题别说陈文茵不明白,就连段永琪自己也不明白。他低着头想了想,也只挤出四个字来:“父命难违。”
陈文茵垂眸不语,过了一会才问道:“那你父亲,为什么要谋反?”
段永琪抬起头来嘿嘿一笑道:“反正陛下抓到他也是早晚的事,到时候直接问他不就是了?”
陈文茵转过身去,靠着牢房的木围栏,叹着气道:“朕不想听他说,朕想听你说。”
段永琪恍然道:“听我说啊……那就得从我们段家还是大理国的皇帝开始说起了……其实也不用说那么长,祖父摄于偃月的势力,主动除了帝位,甘作偃月的臣下。那时父亲句很不开心,除了愤恨祖父的软弱,他也恨偃月的皇帝,这至少也该封个王才对,为什么我们段家就被封做个侯爷?”
陈文茵没有说话,但她明白,那是因为中原看不起大理人,中原只觉得大理是南蛮之地,让段家当个侯爷都算是破格了。
段永琪继续道:“父亲一直有很大的野心,想来也是,他从一国太子忽然掉落到一个小小的侯爵世子,但凡有点心气的人都受不了。他又是个很强硬的人,他要运用一切可能的手段往上爬,哪怕是子女也只是他的工具罢了。”
陈文茵还记得,她第一次见到段永琪的时候,那时候段永琪就好像一只从小养在笼子里的猫,对任何人都抱持着警惕和敌意,随意接近他很容易就会被抓伤。
那样的父亲教养出的孩子,变成这副模样似乎也不奇怪。
“听说先帝要召我进京的时候,父亲特别开心。他把我当做一颗棋子,他要把这颗棋子安插在皇城内,从而找到向上爬的机会。”
段志远从来没考虑过段永琪是否愿意,他也没想过,一个不到十岁的孩子远走他乡,去一个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去做质子是怎样的凄苦,他想到的只有自己的前途。
“等听说我跟京中的高阳公主关系颇好之后,他就让我尽可能接近你,他想让我当这个驸马爷,再通过这个驸马爷的身份,让段家在京城得势。”
听到这些,陈文茵唏嘘不已。她初时见到段永琪的时候,只觉得这孩子半是可怜、半是有趣,她从来没见过一个人敢在自己面前表现出敌意来。所以她刻意接近段永琪,经常带着段永琪去玩,这才渐渐融开了这座坚冰。
却没想到,这似乎成为了段永琪又一段为难回忆的.asxs.。
陈文茵想了想,她不知道该跟段永琪说什么,要安慰他吗?可用不了多久,自己就要杀了段永琪,这时候安慰他有什么意义呢?
最后,陈文茵问出了一个问题,一个在以前,她绝对不会问出来的问题。
“你……真的爱过朕吗?”
长大之后的段永琪和小时候好似换了个人,对陈文茵的好,对陈文茵的追求,这一切的一切从不进行掩饰,几乎所有人都以为段永琪一定会是高阳公主的驸马爷。
经历过了对阿米尔的刻骨铭心,她忽然对于男女之情有一种极度的渴望。至少她想要一段真挚的感情,哪怕这段感情终究要她亲手掐断。
听到陈文茵这个问题,段永琪缓缓低下头去,他苦笑了一下,摇了摇头道:“我……不信爱情。”
陈文茵猛然回头看向他,眼中尽是不可思议。
段永琪苦笑了一下:“陛下还记得,我曾跟你讲过三寸日光的故事吗?”
陈文茵点点头,那时她想不明白,一对相爱的人为什么一定要以这样的方式才能在一起。可如今他明白了,很多事情,真的是勉强不来的。
段永琪道:“那时,我姐姐爱上了一个男子,那男子我见过,的确是个博学多才的人,可惜他只不过是个平民家的儿子。对于父亲来说,姐姐嫁给他没有用处,所以……姐姐和她的情郎,一同踏上了那三寸日光,在神的故乡永远在一起了。
“从那时我就知道,我终究不会拥有平凡男女的爱情。我的未来是注定好的,我只能跟我父亲选中的人在一起。既然如此,我不如从一来是就不要去爱,不要向任何一个人敞开心扉就好了。”
听了这些话,陈文茵忽然大笑起来。段永琪只抬头看着她,并没有开口询问。
陈文茵笑了一阵子,轻声道:“如你我这般人,终究寻不到真情吗?”她一边说着这话,一边缓缓向着外面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