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报过后,门房带着江远行穿廊过巷,身后跟着两人,正是方直和书生张华文。
出门前江远行还在担心,如果那位丁护法也要跟来怎么办,今天虽是办案,却是要见上级官员,不似之前可随意行事,好在三人一直走到门口,都没有听到那间屋子传出任何声音,江远行才松了一口气。
今日所见之人,便是之前已经两次与案件扯上关系的严松,死者金万元掌管的万宝楼在半月前,从礼部左侍郎徐文璧掌管的汝窑中以极低廉的价格买到一批瓷器,而徐文璧几天前死于一场大火,之后汝窑就归于右侍郎严松管理。
金万元死后第二天,存放账本的房间发生火灾,账本被全部烧掉,而现在楼里的管事之人张管家更是把书生默出来的账本送到了严宅。
所以江远行决定今天探一探这严宅,看看这位严大人如何应对。
不多时,门房把三人领到一处园子里,院子中花草芬芳,中间一片空地,空地边缘挺立着一个亭子。
亭子中摆了桌案瓜果,案前坐着三人,当中一人身着便服,显然便是这里的主人,左右两个两个年轻貌美的侍姬不时拿了葡萄小心地剥去皮,送到中间之人口中,背后还站着几个等候传唤的小厮。
亭子前的空地上,两个乐师坐在两侧,一人掌着高胡,一人执着扬琴,悠扬的调子从两人指下飞出,两人中央有一男一女正在咿呀吟唱。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怎奈何,如花美眷,终不敌,似水流年;恨不知所踪,一笑而泯,又岂知,爱恨情仇,终难忘,刻骨铭心。”
这段唱段江远行很熟悉,这该是清远道人的新戏,只是于江远行来说,却早已不是新戏了。
江远行来到中间那人身侧,叉手一揖,“在下北府捕头江远行,拜见严大人。”
严松并未回头,只是挥手让两位侍姬退下,指了指原来侍姬坐的椅子:“江捕头,坐。”
江远行:“小人这次前来,是想请教严大人两件事——”
江远行的话还没说完就被严松打断:“有事后面再说,看戏要紧,清远道人的新戏,不是在哪都能看得到的。”说完之后便不再理会江远行。
无奈,江远行只能陪着严松一起看戏,江远行倒没觉得自己被冒犯,北府捕头官阶为五品,严松是户部侍郎,正三品的大员,且有明以来,渐渐重文轻武,同官阶的武官在文官面前也要低上一级,更何况江远行在官阶上比严松还要低上两级,可以说,就是严松闭门不见,江远行也没有任何办法。
江远行便把注意力放到院子中的戏上去,以前只看过戏词,现在轮到听戏时反而注意不到戏词,两个优伶的一举一动无不是戏。
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江远行心中勾起的波澜别人又怎能体会。
唱了小半个时辰,似是一幕终了,两个优伶向严松拜过之后便开始与两个琴师收拾行装。
江远行随严松起身,沿着游廊走向院落更深处。
“江捕头,看你也是懂戏之人,你说这戏演的如何?”严松头也不回地问。
江远行:“清远道人果然名家,戏写得荡气回肠,两位优伶也演得丝丝入扣,江某今天借大人的光,才能听到如此精妙的戏。”
透过背影,能看到严松点了点头,开口确是不阴不阳的两句:“在我看来,这戏虽好,却不如你江捕头写的戏文。”
江远行有些莫名其妙,张华文却在心里暗笑,昨日和周隐两人闷在万宝楼中很是无聊,自己又并非真有过目不忘的本事,显然也不能干坐着,只好装装样子,将自己新写的小说写在了账本上,此事江远行却是不知道的。
沉默着,一行四人走到一道门前。
江远行抬头一看,大吃一惊,他本以为严松会带自己到书房或者正堂说话,眼前门上却挂着两个白色的灯笼,上面黑色的“奠”字格外肃穆,屋内白绫白幡随处可见,正中一个牌位,这俨然是一个灵堂!
江远行很是不解:“严大人,这……”
严松:“江捕头不是最近在查我义兄的事么,赶上了就顺便拜拜。”
义兄?虽不知道这位义兄是谁,但话已至此,江远行便不再推辞,带着疑惑从守门的小厮手中接过一炷香,向灵堂内走去,走到近前,才看清灵牌上的字“故义兄侍郎徐文璧之位”。
江远行心思电闪,原来这徐文璧竟是严松的义兄,严松还专为徐文璧设置灵堂,徐文璧全家葬身火海,肯为他设灵堂祭奠,看来这两人感情还不错。
江远行将香在烛上引燃,拜了三拜之后,把香插在了牌位前的铜盆里。
严松这才引着几个人来到了书房中,俨然便是昨日严松查看账本的那间书房,几簿账本还躺在长案的一角。
几人都坐下,严松才开口:“听说江捕头在查我义兄的案子,严某甚感欣慰,我义兄一家死得如此蹊跷,南府竟然想以意外草草结案,让严某很是气结,如果江捕头能查出其中凶手,严某一定会重谢。”
几句话让江远行听出很多问题,自己从进入严府至今还没有表明目的,严松却似乎对自己的行动了如指掌,“严大人似乎能确定徐大人家的事不是意外?”
严松从案后站起,背对江远行三人,双手背在身后:“我义兄一家上下五口,再加上仆人和那天所请之人,一家二十余口全部葬身火海,试问如果是意外,怎么可能?”
这还是江远行第一次听到那次宴引的细节,之前南府所查只知道当时在宴引,至于有谁参加、宴引途中做了什么却一概不知,“严大人似乎对那天的宴引有一些了解,还请把大人所知告知,这会对我们查案有帮助。”
严松:“那天义兄本来差了心腹来请我,说是有宝贝要献于我,可惜我那天实在抽不出身,没想到就成了永别!”
江远行听严松口中痛苦之味不似作伪,让他感兴趣的却是另外一个问题:“严大人,你可知徐大人要献的是什么宝?”
严松轻轻叹了口气:“我这个义兄一向了解我,我们进京赶考那年在雪窝中几乎饿死,靠分食一个馒头才活了下来,他知道我对金银细软一向不甚上心,平时最爱也就是听听小曲,听听戏文,他却要送我什么宝,也不知道是在搞什么鬼,唉……”
江远行想起入府以来所见,房屋装饰都已简洁朴素为主,这书房中中的书架也只是放着几叠书,并无寻常富贵人家喜爱装饰的古玩字画。
如此说来,要说严松为了钱财而谋害徐文璧,可能性也就小得多。
严松此时却似乎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可怜我这义兄,竟然连带子孙都死在了那场火里,连个送终的人都没有,我虽为义弟,但我们兄弟情深,便为他戴孝,昨日才满七日,刚除去孝服。江捕头一定要查清楚我义兄到底是死在谁人手中!”
江远行心中了然,难怪严松对自己如此客气,原来是有求于己,这样也好,至少在调查时一定会配合。
江远行:“严大人放心,这是小人分内之事,一定会竭尽所能。不过,关于这个案子,我有个问题想请教严大人。”
严松:“请问。”
江远行:“严大人为何要让张管家烧了万宝楼的账本?”
严松猛然转过头,深深地看着江远行:“既然江捕头如此直接,严某便也不再隐晦。江捕头可知张管家的真正身份。”
万宝楼账本为严松派张管家所烧,这只是江远行的推测,没想到竟是真的,严松的话也引起了他的兴趣:“是谁?”
严松:“张管家名叫张昀,原来是义兄府上的管家,因为义兄和万宝楼有重要的生意往来,才安排张管家到万宝楼中辅助金万元。”
严松的话让江远行大吃一惊,原来张管家竟是徐府的人,不过仔细一想倒也合理,徐文璧把官窑的瓷器以如此低廉的价格卖给商人,此举明显不合规矩。派一个心腹在万宝楼,明为辅助,实为监视,不能让万宝楼将此事泄露出去。
严松停顿了一下,继续道:“江捕头应该明白,义兄所做的一些交易并不符合朝廷法律,人都已经去了,这些事我做义弟的自然想替他掩去。还请江捕头不要外传。”
原来如此,至此江远行终于明白了为何张管家行为如此怪异。他在金万元独自在楼上的时候上楼监视金万元的行动,徐文璧死后,张管家自然会投靠徐文璧的这位义弟,这才会在严松的指点下烧毁账本。
而张管家之所以让楼中人对北府三缄其口,并不是为万宝楼掩盖什么,而是为了掩盖之前徐文璧的这桩生意。
如此说来,张管家和严松似乎都脱离了嫌疑,那真正的凶手在哪里?
在江远行沉思时,严松已经坐回案后,手里拿着一本账本:“江捕头认为,好的戏剧该是什么样子的?”说着把手中的账本递了过来,江远行能看到严松在提到戏时,眼中的炯炯神采,显然他所说自己不爱金石只爱戏剧不假。
江远行翻开账本,面色渐渐古怪起来,回头看了看背后的书生。
书生上前一拜:“禀大人,账本中所写与江捕头无关,是小人正在写的话本中的一部分。”
严松眼前一亮:“那你倒是说说,上乘的戏该是什么样子?”
张华文依然俯身在那,不卑不亢:“依小人所看,一流的作者当以天之眼观世间万物,不带任何悲喜爱恨,所写文字便也如是,只是如实写出世间万事,不做任何揣测评判!所谓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半个时辰后。
江远行一行人刚离开严府,一人闪身进了书房,一身干练的长衫,正是张管家。
严松:“你确定他们并没看过四个月前的账本?”
张管家:“确定,他们只看了近两三个月的!”
严松:“金万元死不足惜,险些坏了国师的大事,还好你机灵。这次事情办得不错,给你记上一功,从现在开始,你就从信徒正式成为教众,净土降临之时,也有你一个位置!”
张管家激动地跪在地上,双手前伸扣在地上:“感谢堂主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