湟州城中已是人间炼狱。此时正值子夜,各路白天潜伏的魑魅魍魉蠢蠢欲动。
朦胧的月色下,断桥旁。
白衣胜雪的美妇吹奏着洞箫。箫声咽咽,如泣如诉。远处徐徐出现一个人影,身高不满五尺,头顶总角,竟是个七八岁的孩童。他身穿火红的袍子,手里的风车也是红的。
妇人停下吹奏,问道:“小娃娃,你迷路了吗?”
小孩儿点点头:“嗯,我找不到家了。”
“你家在哪儿?”
小孩儿的声音突然变得邪戾阴狠:“我家在地狱。”
妇人却一点儿不害怕,咯咯笑道:“是吗?那要不要我送你回去呀?”再看她时,那张俏丽的面孔变成青面獠牙,手中的洞箫竟是一根白森森的人腿骨。
小孩儿喝道:“络新妇,你不在老家待着,干嘛来掺和我们中原的事情?”
妇人道:“自然是为了那‘武圣人’的名头和太子少保的官儿。鬼童子,你那两下子太过不济,若是现在求饶我便放你一马!”
鬼童子哈哈大笑,笑声未落突然如一道红云般窜出。他手上的风车原来是件极厉害的兵刃,一转之下便会射出五枚毒针。鬼童子靠着自己颇具欺骗性的长相无数次偷袭得手。所以江湖中人以为他只是趁人不备,并没什么真本领。
但这一击便能粉碎所有质疑。
络新妇被逼得手忙脚乱,狼狈的退到断桥旁。鬼童子狞笑道:“怎么样,还敢小看我的身手吗?”
他本想羞辱对手,等其百般求饶后再慢慢折磨致死。却不料络新妇只是淡淡的道:“鬼童子,你能靠这种武功活到现在,也算福大命大了。”
鬼童子被她一激,怒从中来,正想再次突袭,却发现脚步挪不动半分。仔细一看,原来双腿被一种近乎透明的柔丝缠住了。
络新妇悠然道:“小鬼,你既知道我的名号,怎么连我的看家本领也不调查调查?”
鬼童子低声惊呼:“银蛛雪网!”
“亏你还晓得。”络新妇道。“被我这蛛网缠住之人,任你武功再高也绝难逃脱……”
她一步一步的逼近鬼童子,缓缓道:“我呀,特别喜欢吸血,尤其是你这种小男孩的……”
断桥下又多了一具干瘪的尸体。络新妇依旧立在桥头,吹奏着忧伤的曲子。不知道这次会引来什么猎物?
忽然间乌云遮蔽了月光,远处传来沉重的脚步和呼吸。一个赤膊巨汉向断桥走来。他双眼血红,背后背着上百把宝剑,仿佛孔雀开屏。
每一把剑,都是一条高手的性命。
络新妇暗自欢喜,此人看起来虽然勇悍,但似乎头脑没那么机灵。自己的战利品又要增加了。
她摆出一副楚楚可怜的样子唤道:“好汉爷爷,救我!”
大汉走到她身旁,冷冷问道:“怎么了?”
络新妇假装一拭眼角:“大爷,刚才两个贼人觊觎奴家容貌,竟想侮辱我……我好害怕!”
大汉道:“那他们人呢?”
络新妇一愣,随即道:“两人争风吃醋,相互斗殴,掉在这桥下死了。”
大汉向下望了望,抬头说道:“是你干的吧?”
络新妇眉毛一跳。脸上的肌肉再也控制不住了。她哈哈大笑道:“是我干的又如何?我的银蛛雪网已经将你缠住了。”
“嗯。”大汉点了点头。“银蛛雪网,你是络新妇。我听过你的名号。”
络新妇的面孔变得狰狞起来。她要杀人时便是这个模样。
“这也会是你听到的最后一个名字!”
她刚要动手,却不由自主的停住了。因为大汉从背后缓缓抽出一把四尺有余的长剑,并高声诵道:“剑号朱雀羽,南方精铁所铸,产自新罗国。其刃极薄,削铁如泥。旧主吴淼,十月初二杀之!”
络新妇眼泪忽然下来了。她用凄厉的声音吼道:“吴淼是我丈夫,原来是你杀了他!”
“不错。”大汉说道。“他死前向我求饶,说他妻子刚过门,不应该守活寡。但我还是把他杀了。”
“为什么?”
大汉目露凶光:“因为他太弱了。弱就有罪,就该杀。”
络新妇脸上的杀气不见了,忽然换成妩媚之极的样子,她眼波流动,笑吟吟的道:“有道理。所以吴淼不配做我丈夫。不过我看你倒是很厉害……不如咱们做对露水夫妻如何?”
大汉哈哈大笑:“你说话的时候又布下了几百道蛛丝,只怕还是想给你丈夫报仇吧!”
络新妇见他说破,也顾不得许多了,一挺骨箫分心便刺。
她对自己的蛛网还是十分自信的。正如她所说,别人一旦被缠住,无论多高的武功都绝难逃脱。她要狠狠折磨这个大汉,让他在痛苦中度过七天七夜,再割下首级祭奠亡夫。她心中充满复仇的喜悦,一张脸也变得容光焕发。
但大汉只是轻轻一挥剑。
剑气纵横,银蛛雪网像灰尘般飘落。
大汉冷冷说道:“络新妇,你比吴淼更弱,因此你的罪更重。”
络新妇见势不好,也顾不得报仇了,掉头便跑。大汉挥手掷出长剑,将她一剑劈成两半。
络新妇也和那些被她杀掉的人一样,葬身在断桥下。
大汉抬头望了望月亮,已经变成腥红色。他喃喃自语道:“还不够……我还想要更多的血和更强的对手……”
他压抑着癫狂的笑,像觅食的饿虎般四处游荡。今夜无论谁碰上他,都会是一场劫难。
然而,也许是因为杀气太强烈,他这一路上半个人影也没碰到。湟州城沦为法外之地已经三个多月了。愣头儿青和本领不济的早都死了个干干净净。
现在剩下的都是恶人中精英——要么武艺惊人,要么诡计多端。否则活不到现在的。
而大汉却不同,他位于食物链中更高的一级。他是猎人,精英是只他的猎物。
他是食铁鬼。
在和李残的一战中,他被吓破了胆,直跑出二百余里才停下。那以后他着实低调了一段时间,边打探李残的消息边过着隐居般的生活。可是那个刀法如神的青年仿佛消失了,谁也不知道他的去向。食铁鬼便想:江湖这么大,两次碰上同一个人的机会实在很小。于是他故态复萌,再次干起杀人夺剑的勾当。
后来晨雾居然给他发来一封信函,邀请他加入组织。他正有此意,双方便一拍即合。
但自从法外之地令颁布后,一切全都乱了。晨雾中发生了大规模内讧,死者不计其数。由于驷明失踪,最后那个像老鼠一样的地裂成为首领。食铁鬼讨厌那个人,便不声不响的离开他们单干。
在这场游戏中,谁都没有永远的同盟。朝廷不会搞那么多太子少保的,剩下的人必定少之又少。所以趁早离开也好,省得被人暗算了。
于是食铁鬼过上了昼伏夜出的生活,白天到城外找个地方一藏,晚上便回到城里大开杀戒。不知不觉,抢走的武器已有百余把了。
可现在,收获一天比一天少。
走着走着,他忽然望见不远处有个小摊子,上面冒着滚滚热气。走近一看,原来是卖馄饨的。
这并不奇怪,无论什么人都得吃饭。江湖中人大多数会自带干粮,但干粮吃光后便只能买了。有买家就有卖家,即使在法外之地也不例外。谁都知道杀戮是这片土地的主题,但金钱的诱惑太大了,大到可以让人忘掉危险。你别看这些小贩不起眼儿,却可能比外面的财主更有钱。
因为这里吃东西不收大子儿,只收金子。
食铁鬼摸了摸肚子,他的确有些饿了,便问道:“你这馄饨什么馅儿的?”
小贩答:“猪肉虾仁。”
食铁鬼冷笑道:“不会是拿人肉冒充的吧?”
小贩赔着笑脸道:“小的长几颗头,敢在此处糊弄人?爷台尝尝便知。”
食铁鬼点点头:“给我来一碗,再加两个鸡蛋!”
小贩答应一声,便飞快的动起来。
食铁鬼看似心不在焉,却是紧紧盯着那人。法外之地向来不缺少诡计,扮猪吃老虎便是很常见的一种。远的不说,刚才他还碰上一个呢。
只见这小贩擀皮裹馅儿,动作娴熟之极,一看就是干惯了的。但直到端出馄饨来,食铁鬼才真正放下心。他一闻就知道,吃食里面没下药。行走江湖多年,食铁鬼早把鼻子练得和狗一样,这只鼻子起码救过他七八次。
所以他很放心的吃开了。馄饨肥大,汤头鲜美,在法外之地能吃到这样的食物简直是种奢侈。他甚至觉得应该多付些钱。
但忽听小贩问道:“爷台,断头饭还合口吗?”
食铁鬼一愣:“你说什么?”
就在这一瞬间,小贩舀起一大勺滚烫的鸡汤向食铁鬼泼去。
若是普通暗器,他早躲开了。他的身体经过千锤百炼,早已学会不经思考就对危险做出反应。
但鸡汤有质无形,一泼便是一大片,再加上小贩苦练几十年的手法,任谁也不可能在仓促间避开。
更要命的是,鸡汤上有一层厚厚的油,温度极高。现在热油进了眼睛,让他痛不欲生。
食铁鬼仰天狂啸,像受伤的疯虎。只听小贩边跑边叫道:“得手了,我得手了!快把你们答应的钱给我!”
食铁鬼强忍疼痛,听声辨位,抄起饭碗掷出去。这一下用劲既狠又巧,正砸在小贩后脑。食铁鬼听见人栽倒的声音,小贩必是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