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次谈话他们聊到大梁的种种积弊,令戴文忠对明月公主刮目相看,也产生了些许疑问:一个女子,究竟是怎样获得如此不凡的见识的?
后来他多方打探才了解到:原来明月公主此前仗剑游历江湖,足迹踏遍神州。那民间的种种疾苦她是亲眼见过甚至亲身经历过的,所以才会有比别人懂得多。
那是戴文忠第一次意识到,在朝堂上殚精竭虑设计的政策到了民间后可能就是另一番模样,连自己都不认得。
当然,他对公主的敬畏也更增了几分。
后来两人又有几次交谈,公主便隐隐透露出有意招他为夫婿。戴文忠当然非常高兴,当即便表明了同意的态度。但他也发现,明月公主并没有那么兴奋,反而眼眸里有些挥之不去的淡淡的忧伤。
不过现在万事俱备,只等皇帝赐婚了。
按理说在赐婚之前为避嫌疑,两人是不该再见面的。公主特意差人来寻他,定是有什么要紧事情发生。
戴文忠悄悄问道:“府上出什么事儿了吗?”
小厮道:“禀戴公,小人只是个门子,府上的事儿一概不知情。请您问我家主子吧。”
戴文忠点点头,然后钻进了特地为他准备的黑色小轿。
到了府上,公主正在后花园。戴文忠步步行来,发现下人们都对他十分恭敬。他们得到消息,戴文忠早晚要做驸马,所以已经拿他当半个主人对待了。
戴文忠远远望去,花园里郁郁葱葱,幽静雅致。转过一片假山,前方是座凉亭,公主正坐在亭子里弹琴,声音叮叮咚咚,似是十分纯熟。
戴文忠走过去,施礼道:“下官戴文忠拜见公主!”
明月公主一抬头,但见眉目含春,眼波流转,戴文忠不禁一时看呆了。
这时却听公主说道:“戴先生,你假装成与我谈天说地的样子。我说什么你便听什么,切不可被人看出马脚。”说罢掩口咯咯一笑,远远望去倒真似两人打情骂俏一般。
戴文忠心中一凛,随即也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问道:“怎么了?”
“府上有内鬼,我的一举一动都被盯上。今天似乎还来了盗贼。”
戴文忠一愣:“何人如此放肆?唔……公主何不让大理寺来拿人?”
公主摇摇头,手指尖又弹出几个婉转的音符,说道:“大理寺抓不住他的。寻常小贼不敢来我府上,只要是敢来的便必定不凡。这人的目的只有一个,乃是我最珍贵的宝物。
况且……这宝物我也不想让大理寺看见,你懂吗?”
戴文忠已知其意,道:“公主是想让戴某悄无声息的解决此事?”
公主赞许的点点头:“不愧是我皇兄的重臣,一点就透。你去办吧,这差若是办得好我便请皇兄安排咱们成婚。”
说罢手指无意的在琴弦上一拨弄,几声轻响不成曲调,听起来心意难平。
不料戴文忠却摇了摇头:“公主,戴某帮你这个忙,什么也不求。成婚的事可暂缓,等你想好了再做定夺。”
公主微微一怔,随即问道:“哦?这是为何?”
戴文忠道:“婚姻乃人伦大事,岂能用作赏赐和交换?戴某虽不才,却也希望能和公主举案齐眉,若是这段姻缘起于一个交易,只恐难以长久吧。”
按理说这番话是相当得罪人。但明月公主不仅没生气,反而脸上微微一红,轻轻笑了笑道:“好个书呆子,脾气还不小。”
戴文忠看得出,这是发自内心的笑容。
但笑容只是稍纵即逝,公主又深锁蛾眉道:“戴先生,你可知道我府上的宝物是什么吗?”
“戴某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公主淡淡一笑:“好啦,别闹别扭。你真的没听别人谈论过我府上的宝贝?我不信。”
戴文忠略一沉吟道:“倒是听过,大家说是您从海外找到的。好像是什么玉杯吧?”
“九龙琉璃错玉杯。相传在满月之时将此杯置于一盆水中,它会发出月光般的清辉。更奇妙的是,只要再等上片刻,就能见到那团清光化作七彩霓虹,灼灼闪耀,其间仿佛还能看见仙人的身影。
戴先生,你说这宝贝是不是很稀罕呢?”
戴文忠微微一皱眉道:“殿下,奇珍异宝虽好,但是……”话未说完,公主却是一笑道:“刚才那些都是我随口编的,消息也是我派人散布出去的。根本没有什么玉杯。”
戴文忠大惑不解:“这……为何要这么做?”
公主道:“我打着去海外寻宝的名义外出,若是空手而归恐遭人怀疑,于是随口编了这么个东西。而实际上我要寻找的东西已经到手了。”
她的表情忽然变得凝重,戴文忠居然也不禁跟着紧张起来,咽了口唾沫问道:“那……究竟是什么?”
“金丹。能让人长生不死的金丹。”
听见“金丹”两个字,戴文忠的脸便沉了下去。
太上皇李肇元为什么如此不得人心?正是炼丹所致。
黄金进去,紫烟出来。民脂民膏和大梁的明天就被他这么一点点烧掉了。现在只要提起和炼丹有关的字眼儿,戴文忠便会不由自主的犯恶心。
他阴沉着脸道:“殿下,微臣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公主道:“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先别急,且听我说完再下结论。”戴文忠不好先行反驳,只好耐着性子听她讲下去。
“我奉父皇的命令乔装改扮,化名‘顾晗月’,自称冷湖山庄少主人闯荡江湖,实则是为了寻找传说中连秦始皇都求之不得的仙药……”
刚说到这儿,戴文忠便忍不住了,怫然道:“公主岂不闻‘但见三泉下,金棺葬寒灰’,秦始皇穷奢极欲,耗尽国力又换来了什么?
您身为公主,理当力谏才是,否则便有违人臣之道!”
公主却不生气。“你们是臣,我却只是父皇的女儿。我见他每天愁眉不展,只想讨他开心,却没考虑那么多。我一路探访,碰巧遇到个叫陆恒的人……”
戴文忠一惊:“莫非是白虎番的新宗主,人言凭一把剑便可以独抗万军的陆恒?”
公主点点头,眼中流露出深深的思念:“没错,就是他。他那个人呀,说起话来喜欢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不管干什么总是笑眯眯的……”
忽见戴文忠疑惑的望着自己,自觉失言,连忙岔开话题道:“陆恒也得到消息要去寻找金丹,我便将计就计混进他们一行人中。
后来我们经历了很多事……不过你只需要知道是我最后得到金丹就可以了。
那金丹真的可以让人长生不死——确切的说即使是死人在它的作用下也能活过来。这我是亲眼见到的。”
戴文忠拍了拍额头,整理一下纷乱的思绪,问道:“公主的意思是说,那颗神奇的金丹目前就在府上?”
“没错。”明月公主点点头“但是有人想要盗走它。我觉得自己没能力保护得住,所以请你来帮忙。明白了吗?”
且不论相信与否,事情大概是搞清楚了。
但戴文忠心里却忽然生出一个疑问,他斟酌半晌,终于问道:“殿下,那金丹您既然是为太上皇所求,为何又不交给他,而是藏在府上呢?”
公主眉目低垂,黯然道:“我在其实拿到金丹的那一刻就已经后悔了。为了它我背叛了生死与共的朋友,它绝对是个不祥之物,
我不禁问自己,长生不死到底是福祉还是诅咒?永远活着真的可以得到幸福吗?况且……我父皇他……你们也是知道的,心思全不在社稷上。他若是永远为皇帝,恐怕全天下人都会遭殃。”
“那为何不献给当今圣上呢?”戴文忠又问。
公主摇摇头:“我皇兄和我父皇虽不一样,却也一样。父皇贪恋的是‘命’,皇兄贪的是‘名’。在我看来这两种人都不是好皇帝。金丹的事情,目前只有你一人知道。”
“那您的意思是……”
“我要等。等一位有道明君出现,才能把这金丹献给他。”
“这样重大的使命,你却信任我?”
“没错。”公主点点头。“戴先生你虽然迂腐,却是我唯一信得过的人。这颗金丹交到你手里,我不会担心它会被私吞掉。你会像呵护自己生命那样去呵护它。你会守着这个秘密,哪怕老死。一代又一代,直到圣人出世的一天。
我相信你会这么做的。”
戴文忠忽然鼻子一酸,用袍袖擦了擦眼角的眼泪。满朝上下,最了解自己的不是天子,不是同僚,而居然是名没见过几面的一个女子。
而他又是幸运的,人这一生又能碰上几个这样的知己呢?
戴文忠抬起头:“殿下请吩咐吧,戴某该怎么做?”
公主浅浅一笑:“别叫我殿下,叫我晗月吧。”她忽然警惕的用余光扫了扫四周,低声道:“我告诉你,虽然我不知道敌人在哪儿,但我明显能感觉到他的存在。即使是现在,我也能确定他正在某个角落注视着咱们。”
戴文忠倒吸一口凉气四下望去。
这凉亭居高临下,周围是一大片空地,对外面的情形一览无遗。下人们知趣的都到前院去了,旁边自然不会有人偷听。
鸟鸣阵阵,说不出的恬静祥和。
“殿下……不,晗月,你怕是多心了吧?”
“负责的告诉你,别质疑我的直觉。”公主说道。“我也是曾游走在生死边缘的人,直觉是很准的。”
戴文忠一惊道:“生死边缘?这又是怎么回事?”
公主淡淡一笑:“日后成亲了我会告诉你的。现在咱们先去把金丹换个地方藏好,决不可被贼人发现。”
戴文忠道:“好,事不宜迟,咱们现在便去。”
两人说罢离开凉亭,后花园只剩一片寂静,只有阵阵鸟鸣。
其实,只要明月公主和戴文忠两人中有一个养过鸟,就能察觉到哪里不对劲儿。可惜,他们都没有这方面的经验。
这群鸟的鸣叫中,夹杂着一个极不协调的声音。它就像是感冒的喜鹊,聒噪而有瓮声瓮气。树干上忽然摇了两摇,扑棱棱掉下一只大鸟。
它浑身披着色彩斑斓的羽毛,竟是只中原极为罕见的金刚鹦鹉。
它自言自语道:“两个傻瓜,两个傻瓜!哈哈,全都被我听到了!呱呱!”
它又是扑棱羽毛,又是左右跳动,一副兴高采烈的样子。
庆祝了半天后却忽然自言自语道:“对了,我接下来该怎么办?该如何把这颗丹药抢到手呢?”
它思索了片刻,忽然灵机一动:“对了,和尚那么聪明,他的书上一定有办法。我来看看!”
它从身后连叨几爪子,果然抓来病虎僧的遗作《天魔策》,当即低下头,一页一页的翻看,居然颇为认真。
半晌后,鹦鹉忽然大叫:“有了有了!我知道该怎么做了!但是……”它叹了口气:“第一步就很痛苦啊!”然后低头看着自己胸前花花绿绿的羽毛,仿佛陷入沉思。
蓦的,它着了魔般,突然一口啄了上去,然后昂头摆动,嘶啦一声撕掉好大一片。
鲜血顺着毛孔渗出来,鹦鹉疼得哇哇怪叫,但嘴上却是片刻不停。
不一会儿,除了头颈处,其他部位的羽毛都被它撕了个干干净净。它又举起爪子,疯了似的在自己头颈上撕扯,片刻后也成了不毛之地。
它的模样像一只等待下锅的公鸡,既又有点好笑,又十分恐怖。
那些羽毛洋洋洒洒飘下来,像满地落叶。
这时一个下人手持扫帚来到后花园,看见一大堆毛,不禁生疑道:这是怎么回事?
抬头看时,头顶的树枝上蹲着个光秃秃、血淋淋的怪物,吓得魂不附体,扔下扫帚便跑。
但鹦鹉冷笑一声,纵身跃下去,两只爪子正蹬在下人脖颈处。
那倒霉的汉子扑通一声跌倒,怎么也爬不起来了。鹦鹉便用强有力巨喙瞬间扭断那人的脖子。
它围着尸体转了两圈,似乎是画师观察着作画对象。片刻后,伸伸腿,抖抖翅膀,身体慢慢伸直,竟变得和那下人一般无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