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班后,曹真又坐进了那间酒吧的那个座位。
酒保对熟客从来没什么客气,直白地问他:“前两天还叫你小真,今天要叫你老曹了。”
“公司太忙。”
“别装了,”酒保调笑地俯下身,“诶,那天那个小妞儿,缠上你了?”
“嗯?”曹真有些不快,不知是为她得到的不公评价,还是为全然相反的事实。
“有为青年的烂桃花,电视剧里都这么演。那妞儿的身材是真的不错,关了灯就看不到脸了嘛。”
曹真笑着摇摇头,伸出手比了个七。
酒保白了他一眼,七个玻璃杯一字排开,放在他面前。
曹真有种朦胧的感觉,喝完七杯酒,他就能见到她。
酒保对他连着一口气干掉七杯啤酒的壮举瞠目结舌。这种含汽的饮品虽然度数不高,这么喝倒也考验胃口。
可是她没出现。
【真是疯了,做这种无意义的事。】
曹真恨不得把自己的脑子从耳朵里抽出来,看看脑回路是不是因为缺觉萎缩消失了。
他像个幽灵似的飘出酒吧,飘进小区,飘上电梯。
“叮”声响过,迈出电梯门的一瞬间,曹真就呆愣住了。
她居然正从他身边的电梯走出来。
一条水蓝色的连衣裙,一双款式简单的白色板鞋,随手结成的辫子搭在肩头,没有刘海掩饰,那道疤泾渭分明地横在脸的正当中。
她手上提着刚买的新鲜食材。
“你住在这里?”
她摇摇头,淡淡地说:“我想你了。”
一只看不见的手持着巨锤狠狠砸在他脑花上,鲜血四溅。
曹真一阵眩晕,连怎么呼吸都突然忘记。
他提着菜走在前面,她跟着他走在后面,回到那间空空荡荡的公寓。
备菜,开火,端汤上桌。
她捧着碗里的栗子炖鸡,怔怔地露出了一个微妙到几乎没有的笑容。
曹真坐在桌对面看着她对那碗汤失神。
他觉得自己或许失忆了。
不仅仅是擦肩而过,或是年少无知许下的承诺一类小小的时间段。
他可能缺失了和这个人相处的所有回忆。
她看着那碗汤的眼神深刻到包含了千言万语,可是他一点儿都读不懂。
他不得不反复提醒自己:【曹真,你三十一岁了,升职前期,没有拍魔幻现实主义文艺片的资格,也还不是霸道总裁。】
他终于开口打破沉默:“你现在多大了。”
“比你小七岁。”
“你现在在做什么工作。”
“老师。”
“你现在还是一个人吗。”
“朋友不多。”
曹真的问句是陈述语气,还不自觉地全部带上了“现在”二字,好像自己真的和她是多年的老相识。
她不感到奇怪,一一回答后,也终于回问了他一句:“你的父母还好吗?”
“爸爸年初做了心脏支架手术,现在状况不错,妈妈一直没什么大病,只是肾不太好,脚总会肿,也不算什么大事。”
他回答得格外具体。
曹真的家庭从来顺遂,全家唯一的一个“坏人”就是为了从平庸家庭中一路向上而手段阴险的他自己。
受到这样的家庭教育却成长为如此奇葩,他唯一愧疚的只有这对父母。他很少在外面提及他们,仿佛和他扯上关系是对他们二人的一种侮辱。
所以,自然而然地讲出这些,曹真有些愕然。
桌对面的她终于用勺子舀起一块鸡肉,慢慢地咀嚼。
一顿饭变得极其沉默。
两个人洗碗,扫地,擦地,换床单,和曹真一人在家时会做的事没什么两样。
家务全部做完,坐在沙发上吃着她提过来的水果,曹真的不安几乎溢出皮肤。
这个人几乎了解自己的一切习惯。
碗要洗三遍盘子要洗四遍,扫地会从卧室开始,擦地一定要趴在地上手工擦,床单要从柜子最下面向上一套套换洗,除了橙子以外的水果都要切开来吃,包括香蕉。
可他非常确定她不会是个变态跟踪狂,她看自己的眼神也不带任何狂热,一切都做的自然已极,就像那也是她自己的习惯。
“千琳……”他第一次叫她的名字,无比生涩,连发音都有些变调。
晁千琳转头看他,淡淡地笑着:“怎么了?”
“我……是不是做错了什么事?”
他想问自己是不是忘记了什么。
可是他自己做过的每件事、度过的每一天都清清楚楚存在于记忆没有丝毫模糊,让他不敢这样询问。
晁千琳居然认真地思考起来。
曹真紧张地等待她可能说些什么,来解释现在神奇的事态。
可她最后只摇摇头。
曹真的心反倒悬的更高了。
“那你,为什么……”
他实在不知道该怎么提问。
晁千琳忽然欺近他,几乎整个人都贴在他面前:“我想你了,所以我来找你。”
轻描淡写,顺理成章。
曹真一把将她按在怀里。
为什么他会觉得这么悲哀,好像自己错过了整个世界。
错过了她呱呱坠地,错过了她垂髫捕萤,错过了她及笄巧笑……
怎么会这样,他怎么会愧疚,怎么会难过,怎么会想要补偿。
他是父母健在家庭和睦的独生子,他是岚大高材白氏集团下任CEO,他是桃花不断片叶不沾的白一莲未婚夫。
他是曹真。
他怎么会在抱着她的时候质疑自己到底是谁。
“大哥……”
晁千琳口中的两个字敲在他孱弱的神经上,奏出了清脆的琴音。
曹真把她从怀里放出来,看着她满脸的泪水,胸口剧烈的起伏无法自控。
【妈的,不想了。】
他狠狠吻下去,载着惶恐去逼迫她安抚一切。
可是这夜里,除了亲吻,他们什么都没做。
抱着晁千琳,曹真终于睡了个好觉。
睁开眼睛之前,他突然在又一次变得空旷的双人床上哭了出来。
她一定又消失了。
这个神秘又可怕的女人把他沉淀着的恐惧和痛苦搅得均匀到身体的每个部分,然后又一次像她从没出现过一样消失。
他欺骗过的女导师、他拉拢过的纨绔子弟、他陷害过的同窗好友、他出卖过的企业机密、他交易过的富家千金……
所有不堪的回忆淹没了整间屋子,水压把他挤得不能呼吸。
莫妮卡看了眼墙上的时钟,确认曹真已经迟到了半小时。
她拨通他的电话,忙音响了一遍又一遍,始终没人接听。
项目推进到这个程度,曹真除了把关其实已经没有什么重要的工作。
想起他近日糟糕的状态,莫妮卡索性任由他在家中休息。
可是,她总隐约有种不好的预感。
凭她对他扭曲性格的了解,在这种关头出这种情况,实在不是对人狠厉,对自己更加狠厉的曹真会做的事。
下班后,莫妮卡拿着今天新出的产品样稿,携着一瓶曹真最爱的香槟来到他家。
他们两个曾经有过男女关系。
曹真能和自家秘书发生关系之后,处理得干干净净,工作态度毫无改变,绝对是让同样在职场摸爬滚打的莫妮卡敬佩的一点。
也就是因为发生过这样的事,曹真对她的信任升级到交付家门钥匙的程度。
开门之后,莫妮卡就感觉到不对劲。
曹真应该已经戒烟快十年了,可现在整个房间里都是烟味儿,呛得她不想关门。
那个每次出现都精致到凭外表使身价远高于实际水平的男人,现在正只穿着 KLEIN的高腰内裤,抱着几百年没拿起过的画板,描画着什么。
【千琳,就是她吗?】
莫妮卡拾起一张地上飘落的简练素描,心里有些泛酸。
“曹真,你在发什么疯?”
曹真点了支烟,没看莫妮卡,生冷地说:“我在想,我到底是谁。”
“哈?”
莫妮卡觉得自己跟不上这家伙的脑回路了。
他功利了十几年,在迈入三十大关的时候突然开始思考人生了?
这就是所谓男女心理成熟度的不同?
这种中二的问题,她在高中选择文理科时就已经思考过了啊!
莫妮卡走到他身边,抽走他手中的笔,把香槟塞到他手上:“可以告诉我吗,发生了什么?”
曹真把香槟放在地板上:“我不能再喝酒了。”
“你清醒点儿最好。”莫妮卡的话隐含着适者生存的现实,可是曹真好像完全没听懂。
他真的需要倾诉。
虽然他这辈子还从没这么做过,但他现在真的处在崩溃边缘。
从那天在酒吧遇到她,到相互索取的夜晚,从他开始浑浑噩噩地想她不停,到她终于再次出现,从她对自己的无所不知,到她又一次冷情地离开。
“她怎么能就那么说出她想我了,然后就干干净净地走掉。她到底想要我怎么样,她到底想要我怎么样……”
曹真喃喃自语,在烟草中毒中眼神涣散。
“她好像是属于我的一片,在这里,”他用手指着自己的心脏,“我从来都没有得到过,她忽然来,又忽然走,让我发现我从来都没有得到过……”
“曹真,你只是爱上她了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