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则菜肴不尽人意,但好在新鲜,她就勉强拿起筷子夹了片红色花瓣。
纤长的花瓣其色如血,卷曲的形状像一个切断的鱿鱼圈,边缘还有波浪般的褶皱。
客观地说,这道“菜”卖相还是可以的。
只是那种“朝饮木兰之坠露,夕餐秋菊之落英”的神仙做派,织影这种吃惯了“人间烟火”的伪神女做不来。
但聊胜于无吧!这个花瓣菜能给她惊喜也说不定呢?
花瓣凑近鼻端,一股淡淡的幽香钻了进来,又慢悠悠地滑过咽喉,来到肺叶处闲庭信步似地徘徊一圈,就透过血管,来到了那欢腾跳动的三寸灵台。
它像是一个腰如柳枝足步轻盈的舞者,在里面忘情地旋转跳跃。
又像一个妙笔生辉的灵魂画手,将其所见光景一一描绘。
夜里母亲在她睡觉的时候,偷偷坐在客厅里打开笔记本电脑加班工作;瘦骨伶仃的小安追着她手上的小红球,跳跃打滚儿……
她和表姐懒散地趴在沙发上,讨论各自崇拜的偶像明星,偶有的矛盾争论转眼尽消;还有姥姥在扑流萤的季节带着她一起做黑光灯,给荷塘驱虫……
一幕幕场景以32倍速播放,让她眼花缭乱,又忍不住触动心肠,泪流满面。
最后粉白交映的荷塘化作璀璨的金色海洋,流萤幽绿的光亦被这片金色海洋吞噬。
像沐浴在热烈的阳光之下,人的心情也跟着明媚灿烂。
而眼前姥姥脸上纵横交错的皱纹却犹似被熨斗抚平,变得光滑洁白,五官却是一片混沌模糊,只看清墨黑的发,和一双修长白皙的男子的手。
极速播放的画面在这里慢了下来,那人面前出现一只纤若无骨的手,轻轻地抚上了他的脸。
手掌落下,洁白无暇的脸上留下一团刺目的鲜红,映着无垠的金色海洋,显得灼热而滚烫,那鲜红摇摇欲坠,终于滴落下来,变成火焰,将这片海洋焚尽。
那火焰犹不尽兴,欢快地跃上那三寸灵台,一路舔舐过去……
和轮回司的转轮王交谈甚欢的雎略瞥眼瞧见对面的织影正难受地捧着心口,头上豆大的汗珠滚落,滴在阴沉木的长案上,瞬间被吸了进去。
再看了眼她面前长案上的红白花瓣,他脸色突变,拈了桌子上的箸枕在指间就朝织影肩头弹去。
这一击将快要燎原的火焰止息,织影吃痛地抱着肩膀龇牙,抬眸就撞进雎略的眼睛里。
花香有毒。
织影脑海里出现雎略警示的声音,说了这几个字。
她心头一凛,手里的筷子就摔在了长案上,发出沉闷的响声,惊得正在酣谈的众人和转圈的舞姬都停了下来。
整个大殿针落之声可闻。
首座上一直静默着看舞蹈的地母元君看了过来,目光深邃而沉稳。
织影讪讪地把落在长案上的筷子捡起来,搁在箸枕上,扯了扯僵硬的嘴角:“手滑,手滑……”见众人没什么反应,就对殿中央面面相觑的冥界舞姬道,“你们继续,继续!”
众舞姬看了看首座的地母元君,得了指示,就扭着腰肢继续跳了起来。
一曲落下,舞姬们蹁跹着步伐,衣袂飘飘地退了出去。
这时地母元君不大不小的声音响了起来:“这位小仙友从前不曾见过。”
织影见所有目光都聚焦在自己身上,这才发现地母元君是在问自己,遂抬眸,不卑不亢道:“小神乃司云殿影部神女织影,飞升未久,这也是我头一次见到地母元君。失礼之处,还望元君莫怪。”
“小仙友客气了,说来小仙友和我还有一番渊源在,小仙友莫要拘束了才是。”
地母元君的眸光温和,一片柔光,令织影生出几分亲近之感,笑之以答。
但她还是疑惑,自己和地母元君素昧平生,能有什么渊源?还是地母元君和影部神女这个神职有渊源?
待她回去,得好好问一问司织大人,省得她两眼一抹黑地和人来往,时犯尴尬。
织影再没敢吃面前的花瓣,坐在座位上,脚都快发麻了,殿外一声高呼:“魔界三殿下到。”
对面的雎略眼底闪过一抹异色,转眼又恢复原样。
已有肆无忌惮声音先人而至:“地母元君圣诞可喜可贺,我魔界又怎能不凑这番热闹?”
红绿蓝三色的鬼火渲染着乌黑的建筑,红胜火,绿如林,蓝似海,看着诡谲而神秘。
就在这莹莹闪烁的光晕中,走出来一个身形健美的男子,仿若刀裁的鬓角,苍白的面容……
最后织影的目光定格在他的眼睛上,紫罗兰的颜色,安静祥和,却偏偏穿了件招摇邪肆的酒红色锦袍,完全破坏了双眸的美感。
薄唇掀起一丝张扬的笑,对着上座的地母元君行了一个魔界的礼:“故孟恭贺元君圣诞之喜!”
而后双手击掌,身后数十个魔兵抬了十几只大箱子进来,在故孟的示意下打开箱子。
织影探眼瞧去,里面涌出汩汩黑气,黑气之下隐约能看见里面棱角分明的轮廓,像是一堆岩石。
此时故孟说道:“听闻元君圣诞,恰逢归墟之内岩浆迸发,涌出了大量卮阴岩,便尽数送了来,作为元君的贺礼。”
织影哑然,她曾在一卷破旧的古籍上看到过。
卮阴岩是人兽的骨骼在死气与阴气极其旺盛的地方埋藏数万年,与泥土融合在一起,又经火山爆发涌出,冷却后就是卮阴岩。
这种卮阴岩阴气极重,等闲不能使用,但对于冥界这种不见天日的地方,却有稳固地界之效,是难得的宝物。
归墟是远古战场,产出卮阴岩倒也不稀奇,只是他们送来这种东西,到底是何用意?
已有冥界的一殿阎君问了出来,故孟展颜一笑,低沉的声线像海底涌动的暗流:“物尽其用罢了!”
“呵,谁信?!”左耳传来飞廉讥讽的冷笑。
的确,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织影撇撇嘴,脑海里又响起雎略的声音。
离开大殿,稍后我去寻你。
织影诧异地看过去,却见他锁着眉头对自己微颔首,然后又转向魔界三殿下那里。
她瞟了眼故孟的方向,故孟似有感应,一眼扫了过来,织影顿时汗毛四立,连忙眼观鼻,鼻观心,做出万事不萦于心的样子。
直到故孟收回目光,接着和殿中众人打机锋,织影和飞廉打了声招呼,就幻成一团绿莹莹的鬼火无声地飘了出去。
她出了大殿,好巧不巧地遇到了一阵料峭的阴风,将她刮得晕头转向,像坐了一回过山车,脑子都快被摇成了浆糊,不知今夕何夕。
大约一炷香,阴风好像撒够了气,悻悻地停了下来,被折磨的织影撑不住变化之术,化出人形滚了下来。
“咚!”
“哒!”
柔软的泥土泛着淡淡的腥气,还有一种熟悉的幽微香气。
虽则如此,突然摔下来的织影还是抱着胳膊直皱眉,嘴里忍不住骂道:“该死!哪儿来的阴风?”
说着就运转周身灵力,胳膊一会儿就没事儿了。
一瞥眼就看见一颗泛着蓝色柔光的珠子,织影恍然,她落下来的时候响了两声,那一声轻的,应该就是雎略那颗破海珠,她捡起来收进袖里乾坤,打算等雎略出来就还给他。
织影抬眸望,发现自己正坐在一片花圃里。
赤红的花如冲刷岸堤的潮水,几乎要将她吞没,近了看,翻卷的花瓣和宴会上那碟子一模一样,想起刚才烈焰焚心的感觉,织影猛地跳了起来,远离这片火红。
她知道这种花。
冥界里只有一种花彼岸花。
白色的叫曼陀罗华,红色的叫曼珠沙华。
据说曼珠沙华的花香有一种魔力,能唤醒人前生的记忆。
她初时看到的是自己的记忆没错,可后来那一片金色海洋又是怎么回事?她分明没有经历过啊!难道花瓣里加了其他东西,所以雎略跟她说有毒?
那么是谁呢?她又想到了故孟那苍白的脸庞,是魔界?名为送贺礼,实则是来对付冥界的?!
怪不得雎略要她出来,怪不得她出来前飞廉会是一副慎重的表情,他们这是要保全她!
她理清了这些关窍,心里反而平静下来。
如果魔界诚心要对付冥界,那么又怎么会只在大殿处布置?
织影举目四顾,周围一个魔兵也没看见,是个很安全的地方。
她苦笑,从海底入口到大殿,莫说阴风,连微风都没有,那阵阴风一定是雎略挥出的,那颗破海珠的意外出现也不是意外。
这个师兄,就那么瞧不起她吗?
织影在原地站了一会儿,再次变作一团鬼火,往大殿方向飘了过去。
没了阴风的助力,织影飞了有一会儿才到达大殿外。
彼时雎略和一个腰带上挂有星星坠饰的男子斗在了一起,而飞廉也已经离开座位,与几个阎君不动声色地围在地母元君身周。
魔界故孟站在几个细鳞甲的魔将身后,观望着场中战斗。
如果忽略双方之间爆出的杀气,她只会将这场战斗当作寻常武者在切磋技艺,而非剑拔弩张的紧张情势。
过了十几个回合,雎略已稳稳地占了上风,和他双手纠缠的那个男子心里一急,左右顾望之下,抬腿向雎略踢出一块卮阴岩。
卮阴岩的阴气不是呼吸惯了天界浓郁的清气的神族所能抵抗的,雎略唯有撤了手,避开击向面门的卮阴岩。
那男子认为自己找到了方法对付雎略,直接找到了那十几个大箱子面前,并握拳击碎,汩汩黑气包裹着卮阴岩滚落出来,他抬腿就是一踢。
趴在窗户外的织影骂了句“卑鄙”,然后就看见雎略召出青冢,于半空画了一个流畅的圆弧,有金色的流沙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向圆弧内扩散,形成一面圆镜,将撞来的卮阴岩悉数挡下。
她认出这是玉湖揽镜的其中一种变式。
那男子故技重施,结连踢出若干卮阴岩,最后趁隙化出一杆长矛混在卮阴岩中射出。
雎略的玉湖揽镜已经臻至化境,可那男子的长矛也不知道是什么做的,像穿过一团空气,就那么穿过雎略身前的圆镜直逼雎略喉头。
织影大惊,支着窗户就要进去,胳膊却被钳住,她全身的鸡皮疙瘩都掉了出来。
钳住她的这双手冰冷无比,就像刚从冰水里跳出来似的。
她耳边扑过来一团凉气:“你莫怕,我不会伤害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