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子的目光落在头顶,如有千钧之重。
李俨挺直背脊,沉默以待。
良久,皇帝轻笑一声。
“太子妃?你是想让谢大、郭二这些人屈居池女之下?”皇帝说笑般问。
李俨一时答不上来。
他没有考虑过这些。
是他冲动了。
“池女尚在孝中,难道你还要等她三年?”
李俨仍是答不上来。
他从未有一刻像现在这样不知所措。
皇帝又笑了一声,道:“池长庭舍身护主,你垂怜他女儿,也是一桩美事,不过,她一个无父无母、出身不显的女子如何担得起太子妃之位?你这可不是心疼她,是在害她。”
这么简单的道理,他怎么可能不懂?
沉默须臾,李俨再次叩拜:“臣请册池氏太子侧妃——”
……
“殿下亲自为池四请封?”齐国公还没站稳便劈头质问,眼中尽是不可置信。
李俨点头“嗯”了一声,朝外看了一眼天色。
诏令从御前出,这个时辰,应该才刚送到中书省不久。
看齐国公来得这么快,册书应该被截下了。
“殿下——”齐国公深吸一口气,忍下眉间忿忿,“殿下怎么不事先告诉臣一声?”
李俨淡淡道:“恰好在御前说起,陛下便令孤直接拟诏了。”
为免夜长梦多,他在皇帝松口后便请求下诏册封了。
齐国公的质问也在他意料之中,毕竟太子妃未定,却先定了侧妃,人还不是先前名单上的。
对于他的说辞,齐国公忍不住“嗤”了一声,道:“臣倒不知陛下对一个孤女如此眷顾,单单封了她一人!”
李俨从他的语气中听出一丝轻蔑,不由心中不悦,辩了一句:“陛下素来看重池长庭。”
说着这话,心里却是一寒。
若说对池长庭的看重,没有人比得上齐国公,这些年几乎如亲子侄般提携照应。
可池长庭尸骨未寒,其女在齐国公眼里已经一文不值。
大约不是所有人都会爱屋及乌吧……
齐国公冷笑一声,道:“陛下这么看重池长庭,怎么不直接把池四纳入后宫——”
“舅舅!”李俨猝然起身,带得身前案几晃了一晃,笔架倾倒。
齐国公惊得退了半步,随后沉沉地看了他一会儿,叹道:“殿下位居东宫,怎得不知以大局为重?”
李俨冷冷道:“孤位居东宫,如何不知以大局为重?”
齐国公面色一僵。
是啊,太子居储位多年,什么时候不懂事过?又能有什么事不懂?
可这次,偏偏要这样。
齐国公忽然笑了笑? 道:“殿下长大了,都有了心仪的姑娘。”
听到“心仪的姑娘”几个字? 李俨觉得心口有些发痒? 嘴上却下意识反驳:“池长庭因孤枉死,孤理应照顾他的女儿——”微顿? 低声如自语,“是孤欠她的……”
齐国公目光闪了闪,捋须一笑? 道:“你要纳池四? 倒也没什么,只是如今独独纳她一人? 恐招人非议,对她也未必是幸事,索性将两名侧妃一并定下,也省得池四太过惹眼。”
李俨蹙了蹙眉。
还要再封一个?
请封池女时? 他没有想到别人? 但……齐国公说得也在理。
独独封她一人? 未免太过引人注目。
烈火烹油,不是什么好事。
“殿下便再择一人,臣这就去上奏御前? 把侧妃人选先定下来!”
再择一人?
择谁?
李俨蹙了蹙眉,回忆先前齐国公交给他的名单。
当时也没特别留意看,此时回忆起来便是一片模糊。
即便模糊,他也知道差不多是哪几家,只是心头过了一遍,却没有一个让他觉得“就是她了”。
“臣以为,单择一人,姑臧县主为上,”齐国公道,“殿下这次南下,应该知道姚无忌囤兵远不止报上来的这些数,而且我们没有拿到姚无忌与朝中大臣勾结的名单,也不知他是不是同其他皇子有来往,即便不提姚无忌,赵王那里,韦宽在范阳拥兵九万,容不得小觑,能与姚无忌、韦宽匹敌的,也唯有西北的郭仲英!”
李俨觉得,道理他都懂,但——
“姑臧县主虽为女子,却志在沙场,不宜——”李俨又将名单上的人在脑中过了一遍,心中一叹,“择固安侯府,卢氏八女。”
齐国公定定看了他一会儿,含笑点头,不知为何,感慨了一句:“池四颇肖其母啊……”
……
册封太子侧妃的诏书在元月初五颁下。
李俨原想亲自去一趟池家,好震慑一番池家大房的人,可又觉得不太合适。
思来想去,到了初五那日清晨,鬼使神差似的,一个突如其来的念头闯进脑中。
没等他仔细考虑,已经换了太子卫的官服,随着送诏书的东宫礼官出宫了。
他藏在人群后面,目光穿过曲折的间隙,看到了她。
身子好像好了一些,在侍女的搀扶下,走得不算勉强。
素衣乌发,苍白羸弱,模样还是和前两次看到的一样。
不一样的是,这回,他终于看到了她的眼睛。
上回齐国公说她像母亲,其实也不是,她的相貌是父母各像几分,比如眼睛,形状酷似池长庭,是精致的杏仁眼,可能因为是女孩儿,她的杏仁眼浑圆娇憨,眼眸内黑白分明,显得清澈干净。
干净得教人看了心里既柔软又欢喜。
李俨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看着她茫然,看着她惊愣,又看着她黯然悲伤。
怎么悲伤了?
对了,诏书上提了她父亲。
诏书要宣示天下,自然会提及其父功绩,才显得对她的册封名正言顺。
不想又惹得她伤心了。
要怎样才能安慰她?
李俨蹙眉沉思。
这时,不知是不是察觉到了什么,那女孩儿忽然抬眸。
目光轻盈,穿过重重人影,准确无误地落在了他身上!
李俨浑身一僵,不自觉挺直了背脊,却避开了她的目光。
刚一避开,又觉得不对,急忙转回。
目光相撞,她眼中的好奇探究变作了慌乱,唇角仓促弯了弯,仿佛想冲他友好地笑笑,但笑痕未出,又被她压了回去,神色间隐露自责,大约是觉得自己尚在孝期,不能嬉笑。
李俨却也想笑。
不知道为什么,就是想笑。
他想,等日后她嫁给了他,他便天天逗她笑,再不许她难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