嬴政并不是没有怀疑过韩非的居心。
只因在出征前,对韩非有所试探。那时候,他将攻伐的策略说得极尽详细,嬴政便打消了对他的怀疑,不是减少,而是打消。
若是其他人,他断不可能轻信。只因这个人是韩非,是他年少的启蒙者,是他仰慕十余年的法家大成之人,更是他不惜一切代价想收入麾下的人。
可随着时间的流逝,他的行为,似乎与他的说法不大相符。秦国先攻赵国的弊端,这一年来愈发显露出来,他不得不再次开始质疑韩非的居心。
李斯所言,不无道理。
“起来。”嬴政说道,“依你之见,该如何做?”
李斯抬头,说道:“韩非正如一匹无法驯服的绝世良驹,如若不能为大王所用,便……”
说到此处,李斯复又大拜:“杀之!永绝后患。臣知道,这句话说出的同时,就再无回转的余地,唯愿能替大王铲除一统六国的阻碍,即便大王因此要杀臣,臣亦死而无憾!”
东明殿内霎时安静下来,诡异的气氛在殿中蔓延。
嬴政紧紧捏着手里的毛笔,良久,一阵清脆的“咔嚓”声,毛笔断作两截。
姚贾低着头,没敢看嬴政的神色,只注意到他手中的毛笔以及微微泛红的手心。
嬴政闭上眼睛,长吁一声。
“下狱。”
闻言,李斯抬头。
“大王,英明!”
再拜。
风吹过甘泉宫的高台,厚重的白雪将鹅黄色的地砖尽数掩盖,几簇不安分的红梅自高台之外伸出,为纯洁无瑕的景色增添几分血气。
已经许久没有人来过这个地方了。
长安宫内,一对黝黑的眸子忽地睁开。
“容笠,现在几时了?”
“回少君,午时一刻。”
郑芙坐起身,抬手扶了扶额头,一时间胸口闷痛,头有些昏沉。
自入冬以来,她时常感觉身子乏力,比以往更加嗜睡,殿外天色阴沉,若不是容笠告诉她时间,她或许还会以为是在清早。
听说郑芙醒了,虞景便走入殿中,行礼说道:“有一事,奴才不知该说不该说。”
“怎么了?”郑芙问。
“大王前不久下令将公子韩非投入狱中,方才奴才的人来报,延尉李斯此刻已经前往牢狱。”
郑芙面色一惊:“可有王上诏令?”
“据狱卒说,李大人是以私人身份前往。”
经过一番思量,郑芙起身披上狐裘,说道:“去东明殿。”
雪渐渐变小,秋日的萧杀还未散去,便染上了新一层的血色。
韩非坐在一处监牢里,不大不小,刚好够安置一个床榻,以及一张简易的桌案,桌案上一盏未燃尽的烛灯,一卷半开的书简。
李斯带着几个仆从走了进来,在牢门外站定,“连身处牢狱都能得到这样的待遇,可见大王对师兄的重视。”
韩非没有搭理他,拿着毛笔一直在书简上写着什么。李斯没有恼怒,回头朝身后的人稍稍点头。多余的仆从便走了出去,只剩下李斯的亲信跟在身侧。
“事到如今,师兄仍要执迷不悟,与大秦为敌?”李斯出言问道。
良久,韩非终于放下手中的毛笔,如释重负。
韩非看向李斯,他身后的仆从手中端着食案,上面放置着一个青玉酒樽,韩非不由得哑然轻笑:“那是我的国,亦是我的家。”
“秦一统天下已是大势所趋,师兄却想凭借一己之能力挽狂澜,成为整个秦国的公敌,只为了那个腐朽不堪的韩国,那个昏庸无能的韩王安!”看着韩非这幅视死如归的模样,李斯恨得咬牙切齿,“很早之前我便同师兄说过,无论是谁,只要挡在这条路上,我都要除掉。”
韩非眉心微动:“这么说,你是担忧秦王见到我收回成命,所以迫不及待地来为我送行了。”
“师兄之睿智,李斯自愧弗如。”李斯长吁一声,继而说道,“大秦已经有一位集权强势的君主,只要师兄愿意,你心中法之天下完全可以实现。大王有高远之志,你亦有真才实学,你为何不愿做大王的商鞅呢?”
韩非轻笑:“若我生而姓嬴,必定尽全力助秦王天下一统。秦的商鞅,或许只有你来做了。”
“师兄,你……”看着韩非云淡风轻的表情,李斯心中一阵风云涌动。做秦的商鞅,他……何曾有过这样疯狂的想法?在人才如云的秦国,他不过是嬴政无数臣子客卿中的一个,即便如此,在他的心中,只有韩非一人能成为嬴政的商鞅,可韩非,现在却对他说出这种话?
李斯神色忽地改变,韩非说道:“你的才华,远比你想象的要多,不必因为出身自怜。秦王,本不是以出身评判臣子的君主。”
李斯闭上眼睛,愤恨地说道:“你以为你这样说,我就会打消杀你的念头?”
韩非并不答话,抬眼打量着仆从手中的食案,说道:“这只青玉酒樽,雕工精美,据说无论是什么酒,倒入其中都会变成琼浆仙露。若得此酒相伴上路,倒也不算寂寞。”
李斯忽然明白了什么,神情很是不可思议:“你来秦国,根本就没打算……”
“李延尉也在这里?”
闻言,李斯面露惊慌之色,急忙后退数步站在一边,抬手作揖。
嬴政和郑芙一道从转角处走进来,行至李斯身边站定,眉眼一瞥看了看仆从手中的酒樽。仆从吓得急忙跪在地上,浑身瑟瑟发抖,不敢言语。
“臣有罪!”李斯即刻跪地。
“都出去。”毫无温度的声音。
李斯抬起头,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郑芙出言提醒:“延尉大人,还愣着做什么?走吧。”
如梦初醒,李斯急忙站起身来,眼神示意身边的仆从跟着郑芙就要出去。
嬴政稍一侧目:“酒留下。”李斯脚下一顿,仆从复又转过身去,将酒樽放在牢门外的桌案上,复又跟着郑芙一道走出监牢。
韩非的目光从桌上的青玉酒樽,慢慢上移,一直到那双深棕色的深邃眼眸。
牢门本就是虚掩着,嬴政稍稍一推,便将门打开走了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