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往最了解自己的人都不是自己的亲人,而是旁的人。
这话是对的。
如今开来,最了解齐雅的不是她曾经最喜欢的嫡出女儿乐天公主;不是她那当了皇帝的儿子;也不是一直陪伴在她身边的嫡亲孙女霜容公主。而是她一直只拿着当做一颗棋子或是一名臣属看待的清雨。
清雨说的对,太上皇的眼泪是觉得不会流出来的。
只是她不清楚,在这位太上皇的眼睛里留着的不是眼泪,而是血。
对于齐雅来说,她失去的太多了,她经历了太多的生死离别和无可奈何。她的身边总是有一大堆的人簇拥着,人人都用着再热情洋溢不过的笑脸看着她,可人人却不肯用真心对待她。
在这样的环境里,她早就学会了也习惯了隐藏自己的真实面孔。她不能让任何人知道她究竟在想什么,而相反的,她要尽可能多的知道别人都在想什么。
她看上去从来的是坚不可摧,不可侵犯的。可她终究不是神,只是个人。是人就会有七情六欲,是人就会懂得什么叫伤心,什么叫难过。
她把自己包裹地严严实实的。她给自己穿上了一层坚硬无比的铠甲。如此,别人就看不透她,伤害不了她。当然,正因为如此,别人也感受不到她的难过和痛苦。所有的一切,她都自己品尝了。
当那些关心她的人都退出去的时候,寝殿里又只剩下她一个人了。
齐雅尝试着卸下伪装,她想着,如今只剩下她一个人了,她该不会担心了吧。
她尝试着,她想哭几声,可是她努力了半天,竟然一滴眼泪都没有留下。她又继续努力了半天,仍旧没有一点动容。
她伸出干枯的手指,摸了摸同样干枯的面颊。她从前怕失去她的青春和貌美,如今就更怕失去了。当她在梦里看到的沈平还是那样年轻的时候,她再次担心,若是等她去到那个世界的时候,她若是以这样一幅样子面对沈平该如何是好呢?
她越想越急,越想越气。
若是按照别人家的想法,此时她是该大哭一场的。她也想大哭一场,可是她做不到。眼泪就在她的眼眶里打转,不停地打转。直到她觉得眼睛都变得干涩了以后,还是没有一滴泪水流下来。
最终,她放弃了。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看来用哭泣来表示悲伤真的是不适合她啊。
可是她终究是悲伤的。眼泪流不出来的时候,就会倒流回心里。她习惯了,并且接受了。
她感觉到她的心在颤抖。
她仍旧是面无表情,她仍旧是可以保持平静。可是她的心却在不停的流泪,不停地滴血。她觉得她的心好疼好疼,从来都没有这么疼过。她忍不住捂住了自己的心口,仿佛这样揉一揉,心就能听话一些,就能不疼了一样。
她想抓紧自己的那颗心,让它乖一点,听话一点。让它不再有什么感触,让它不再动容。它弄得她太难受了。
可是能让天下之人臣服的她,居然不能让自己的心臣服。
齐雅觉得又可悲又可笑。
她了解了,了解了这所有的一切,她是真的痛了,而且痛不欲生。她不打算再抗争了,她任由她的心自由发挥。是想流血还是流泪,随便吧。
那颗心大概是感觉到了齐雅的放任自流,它似乎更活泼了。
它从刚开始的抽泣,变成了嚎啕大哭,它是如此肆无忌惮地代替齐雅表达着悲伤的感情。它要把这么多年隐藏在心里的所有委屈都哭出来才行。它哭泣着,它释放着,它如作妖一般,让所有人都变得难过才好。
最终,它停止了哭泣。
可它没了眼泪,并不能停止它的悲伤。
它要让自己的血肉都化为眼泪,随着那逝去的人一同逝去。它要哭泣,它要哀悼,那是最好的缅怀,最佳的惦念。
终于它的血流干净了,也觉得累了,它停下来了。
齐雅如自言自语一样问道:“好了吗?有舒服一些了吗?”
她的心并没有说一句话,可是齐雅感觉到,那颗心经过一场不为人所看见所知道的爆发以后已经变得平静多了。她安安静静地在齐雅身体里跳动,那是属于齐雅的心脏了。
齐雅又揉了揉自己的心口,似乎这样可以给那颗心脏一个很大的安慰一般。
她说:“若是已经好过一点了,就休息吧。谢谢你了,代替我,随着他去了。”
齐雅的脸上依旧是那样的平静。没人知道她在想什么,甚至连她自己也不知道她在想什么。
齐雅不清楚自己的悲伤能持续多久,只是她清楚,她暂时接受了沈平已经离她而去这个事实了。这世界上再无人会叫她一声雅妹妹了。
如此,甚好。
齐雅把刚刚打开的一点心扉又关上了,她习惯于用躯壳保护着自己。当一个人习惯了伪装的时候,就再也不懂得该如何敞开胸怀了。
齐雅想着,人嘛,总归是要有这一天的,沈平的这一天也不算是突然了。
她回想着,在沈平走的前一天他们都在做什么。她实在想不起来了,索性也就不想了。既然想不起来,那就留下那些美好的记忆吧。毕竟有记忆还在,这人也就还在。
齐雅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啊。”
她竟然安安稳稳地又睡着了。
对于一个老人来说,能安安稳稳睡一觉,实在是太不容易了。
当她再一次分不清是梦境和现实的时候,她再次看到了一个人。她笑了笑,以为沈平又出现在了自己的梦里。
她道:“你怎么还不肯走呢?”
那人背对着她,让她看不清模样,那人说:“朕不放心你,一直在这等着你。”
齐雅心中一惊,这沈平胆子大起来了。他是知道自己早就去了那个世界,所以不怕了吧。齐雅并没有怪罪他的意思,只是觉得这沈平藏得还挺深的,觉得好玩。
她道:“你如此说也不怕朕治你一个谋反之罪。”
那人说:“怕是你治不了朕的罪了。”
齐雅心想,确实,都已经到了这个地步,还哪里能治罪。
齐雅也不再纠结称呼问题,而是高高兴兴走上前去。她为能一次又一次在梦里看见沈平,而且是年纪尚轻的沈平而高兴。
她道:“既然不走就留下来陪我吧。”
“好啊。”
那人终于转过头来了,可使得齐雅惊讶的是,那人竟然不是沈平,而是,先帝!
齐雅惊地说不出话。她看了看周围,才发现她还是置身在宫里,她身上穿着的是宫中的服饰,她不是那个大小姐,而已经是皇后的打扮了。
再看眼前的人,分明穿着的不是一身戎装,而是一身朝服。
不是先帝,还能有谁。
“皇后,可还记得朕?”
在先帝活着的时候,齐雅很少给他好脸色。可是当先帝去了以后,齐雅有一阵子可是颇为怀念先帝的,毕竟那是个真心实意对待她的人。
她怎能不记得?只是她早就惊讶地无法开口了。
先帝道:“自然,你是记得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