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文秀自幼在外婆家长大,那时外公孙知之还在陕西为官。
文秀天资卓越,聪颖过人,八岁通六经,十岁能作文,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并且还喜欢鞍马弓箭,常于习书之余演练一番,因而深受外公的宠爱。
文秀的字“厚卿”和文娇的字“莹卿”都是孙知之给起的,可见祖父对这两个孩子是多么的喜爱。
【一】《读韩杜集》杜牧.诗
杜诗韩笔愁来读,
似倩麻姑痒处搔。
天外凤凰谁得髓?
无人解合续弦胶。
孙知之亲昵地扯着文秀的手走进了中堂。
只见迎面大堂的墙上挂着本朝国手王蒙的《青卞隐居图》,回溪断崖,树隐山斋,峰峦秀起,云烟缭绕,端的是气势不凡。两边是孙知之手书的一副装裱精致的对联:溪声夜涨寒通枕,山色朝浓翠染衣。
紫檀条几上摆着青铜鼎彝和一个兽头香炉,篆烟袅袅,香气馥馥。楠木八仙桌和一对太师椅皆是大理石嵌面,多宝格尽头立着云龙高几,几上一对冰纹胆瓶内插着云帚,两侧茶几旁设着香楠雕花的小杌。
文秀见堂中布置得超凡脱俗,足见外公胸中丘壑非一般庸人可比。
大家落座后,孙知之知道此次京试文清文秀双双铩羽而归,令人沮丧!当说及此事,他不禁捋须而叹:“厚卿,杜少陵有诗曰‘但见古来盛名下,终日坎[kǎn lǎn意为困顿,不顺利。]缠其身’,科场不得志者,便喜欢用他的这句话来自我慰籍。其实,这话只是对我们老人适用,正所谓‘杜诗韩文老来读,似倩麻姑搔痒处。’你和文清正当年少,切不可用‘文齐福不齐’之类的理由自坠其志啊!你休息几日,便需安下心来用功学业,你顺便也好为文善启蒙学习了。”
【二】《石苍舒醉墨堂》苏轼.诗
人生识字忧患始,
姓名粗记可以休。
何用草书夸神速,
开卷惝令人愁。
[惝:chǎng huǎng失意。]
听到外公的嘱托,文秀感到了温暖,也感到了沉重的压力,这温暖和压力,应是来自于外公的殷切期望。
此时,他忽然萌发了一个奇怪的念头:为什么名重天下的苏东坡,到老却发出“人生忧患识字始”的感叹?除了官场的倾轧之外,个中隐情,又有谁能勘破?或者,这正是陶渊明“既自以心为形役,奚惆怅而独悲”的翻版。他无法揣摩这两位先贤当时的复杂心境,又感觉自己忽然产生这念头有些荒唐。
文秀抬起头来,恰与外公那殷殷的目光相对,才发觉这一闪念已有些疏于礼节了,赶紧唯唯诺诺道:“外公的教诲,外孙铭记在心。孙儿在此朝夕请教,等以后朝廷恢复科考,托外公的福荫,孙儿定可有成!”
孙知之欣慰地看着文秀。
文秀看到在一旁无法插话的舅母有些不自然,便没话找话地问道:“妗子,表弟表妹都好吗?”
赵淑娴说:“好倒也好,只是娇生惯养,不成器。文善还不过来见过你三哥。”赵淑娴说着从身后拉出个小男孩。
这男孩梳着一对丫髻儿,穿着一身粉色裤褂,胸前挂着一个长命锁。他眉清目秀,唇红齿白,也煞是招人喜欢。
男孩有些害羞地躬身揖道:“三哥好。”不待文秀有所反应,他又躲到舅母身后,且时不时地偷眼观瞧高文秀。
文秀打心眼里喜欢这个小表弟,说道:“表弟年纪尚小,便如此懂礼,果真是妗子教导有方。”他向文善招了招手道:“表弟过来呀。”
文善却缩在母亲身后不肯出来。
赵淑娴笑着说:“这孩子没出息,怕羞,真没法子。”回转身佯怒道,“文善,以后要多向你三哥学习,不要这样不懂礼数。”
文秀见表弟不肯过来,笑了笑,又扫视了一下堂内却不见文娇,便问道:“莹卿妹妹可好?”
赵淑娴道:“噢,也好。”
文秀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搭讪道:“不知她芳龄几何?”
赵淑娴说:“你比她长四岁。不记得小时候,你们在一起玩耍时的事了?”
文秀回想起当年在外祖父家与表妹坐卧不避、嬉笑无心的情景,不好意思地说道:“那时候我尚不懂事,常惹表妹生气,听说这几年她愈发聪慧了。”
孙知之掩饰不住内心的欣喜,捋须说道:“倒也算知书达理,秉性温良。”
“可曾许聘人家?”话一出口,顿觉失言,文秀的脸瞬时红了。
外公和外婆对视一眼,叹道:“唉!这几年家里的事情太多,也无心张罗你表妹的事。所以至今尚未遇着可意的姻缘,这也成了我们的一桩心事。”
文秀试探道:“不知二老欲将表妹许与什么样的人家?”
外公笑道:“要配得鸳鸯,除非那东床的人材似我外孙这等模样。”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文秀闻听此言,如同吃了蜜糖一般,便说:“我与表妹多年未见,不知还认不认得我?”
赵淑娴对身边侍立的一个大丫头红英说:“英子,你去请小姐来见三哥。”那个叫红英的侍女瞥了文秀一眼应声而去。
文秀见那侍女星眼蛾眉,杏脸桃腮,黛眉樱口,削肩细腰,不由暗忖道:“外公家的丫环也长得这般美丽。”
不多时,红英返了回来,身后却不见文娇的身影。红英快步行到淑娴身旁俯耳道:“夫人,小慧说小姐刚刚出浴,未曾梳妆,不便见客。”
赵淑娴眉头一皱说道:“三哥是自家人,便不梳妆,出来见个面,又有何妨?”
文秀听了忙笑道:“小甥无事,就等一会儿吧。”
赵淑娴讪讪笑道:“莹卿大了,知道害羞了。三哥稍等片刻。”转过脸又对红英说:“自家兄长又不是外人,你告诉她快些过来。”
这时,王忠回禀,已备好酒宴。
孙知之吩咐丫环婆子就中堂之上设宴,回头又对文秀说道:“厚卿,先用些便饭,咱们边吃边聊。”
外婆一招手,小丫头们将盛着热水的洗面铜盆和手巾端了过来,放在主客面前。
文秀洗手净面,然后随着外公进了中堂。
外公和外婆坐在正座上,文秀挨着外公右侧坐下,赵淑娴挨着外婆的左侧坐着,文善跟在淑娴的身旁,下首还有两个座空着,自然是给文娇留着,但不知另一个座位是谁坐的。
文秀坐定后便为外公、外婆斟酒。
孙知之因外甥远道而来,心里不免高兴,便开怀畅饮了起来。
【三】《玉交枝.娇红记》孟称舜.元曲
蓦见天仙来降,
美花容云霞满裳。
天然国色非凡相,
看她瘦凌波步至中堂。
翠脸生春玉有香,
则那美人图画出都非谎。
猛教人魂飞魄扬,
猛教人心迷意狂。
酒过三巡,该文秀敬酒了。丫环给他们都斟满酒,文秀端起酒杯正欲起身,他的目光却随着左厢房中款款而来的倩影,逐渐放出异样的光彩。
只见红英扶着一袅袅婷婷的丽人走了进来。但见她蛾眉淡扫,一双美目犹如一泓秋水,似嗔似喜,如怨如慕,看一眼,那魂魄便被之夺走;她腮凝新荔,鼻腻鹅脂,唇不点朱而红,肤不施粉而白,一头乌云松松挽就了一个坠马髻,髻侧簪一支颤巍巍的凤头金步摇;上身穿一件蜀锦藕丝裳,下拖一条月白撒花百褶裙,真个娴静似娇花照水,行动如弱柳扶风。
文秀仔细审视着,依稀还能看出文娇小时候的影子,心内暗道:说什么燕瘦环肥、西子美极、昭君艳绝,不过都是诗中画中的美人,今一见表妹,才知道王荆公之句“意态由来画不成”,并非虚言了。此时此刻,文清不禁目摇心荡,魄散九霄了。
就在这恍惚之间,文娇轻移莲步,来到了母亲的身边。
赵淑娴招呼道:“娇儿,快快见过三哥。”
文娇垂首敛衽,翩翩道了个万福:“三哥远道而来,甚是辛苦,小妹这厢有礼了。”如燕语,似莺声,文秀平生从未听过这般圆润迷人的声音,心内只觉痒痒的,酥酥的。
文秀忙起身还礼道:“表妹多礼了。”直觉一股淡淡的幽香沁入心扉,他抬起头来相对而视,只见文娇正盈盈然瞧着自己。
文娇粉面微红,款款坐到了下首,红英坐在了她的身边。
赵淑娴充满爱怜地看着女儿轻声催促道:“三哥远道而来,娇儿可把酒多劝哥哥一杯。”
文娇斟满一杯酒,捧到文秀面前莺喉鹂啭地说道:“三哥,请饮下这杯薄酒。”
文秀见状受宠若惊,慌忙起身双手接过酒杯,说声:“多谢妹妹。”便一饮而尽。
【四】《玉交枝.娇红记》孟称舜.元曲
神清玉朗,
转明眸流辉满堂。
他虽是当筵醉饮葡萄酿,
全不露半米儿疏狂。
淹润温和性格良,
尽风流都在他身上。
不争他显峥嵘,珠宫画廊,
也不枉巧温存,锦帏绣床。
文娇这才轻抬眼帘,看了一眼文秀,只见他剑眉入鬓,星眸流辉,面若傅粉,唇若涂朱,风神儒雅,气韵天成。心中不觉暗暗吃了一惊:几年未见,三哥就长成丰姿韶秀、风流俊逸的美男子了。想到此,不由得红了脸,忙又低下了头。
文秀一见文娇便心猿意马,魂不守舍,早忘了与舅母搭言,一双眼睛不由自主地只是往文娇身上瞟。
孙知之心情非常好,频频催促文秀道:“厚卿,多吃些。”
文秀一心只在文娇身上,竟没听见。
赵淑娴以为文秀拘束,也一旁劝道:“三哥,喝酒啊。”
文秀这才发觉自己失态,甚是不好意思,吱唔道:“好,好,我喝,我喝。啊…啊……,请问妗子,平日里可也饮些酒吗?”
“我平时一般不饮酒。”舅母给文善夹了一筷子菜说道。
“噢,那…妹妹也饮些么?”
赵淑娴道:“她天生不喝酒。”
【五】《玉交枝.娇红记》孟称舜.元曲
可人模样,天生就,春风艳妆。
他妹妹,我哥哥,
则是侧身偷眼低低望。
想她是年少娇娘,
蓦然间翠靥红生两颊旁。
怕道不关情,怎便把春情扬?
猛教我神飞醉乡,
猛教我魂飞翠乡。
此时,文娇装着用手帕擦嘴,低头偷眼瞧着文秀,正与往这边瞟的文秀打了个照面,二人又都忙不迭地避开,彼此的脸愈发红了。
孙知之道:“厚卿酒量好,可以开怀畅饮。”
赵淑娴怕冷了场,便对坐在下处的红英道:“英子,快过去给三哥斟杯酒。”
红英提壶来到文秀面前,满满斟了一杯酒,千娇百媚、风情万种地说道:“表少爷请~”
文秀看看舅母,面呈难色道:“妗子,按理说长者赐,不敢辞,只是小甥失意功名,心怀郁闷,不敢贪杯。”
文娇低着头悄悄扯了一下红英的衣袖,轻声说道:“看三哥,似不胜酒力,就不要勉强他了。”
红英鼻子里哼了一声,笑道:“小姐初见表少爷,怎么便这般相知哩?”
文娇含羞带怨地瞟了一眼文秀,又白了红英一眼,低头嗔道:“你个多嘴的死丫头。”
红英看看文秀又瞧瞧文娇,掩袖笑了笑,俯身在文娇耳边低语道:“小姐,这天还不到热的时候,为何就这般脸红?”
文娇心中虽恼,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也不好发作,只是紧咬着下唇,手指儿绕着裙带,不吭一声。
孙知之见文秀面露难色,哈哈一笑道:“厚卿科场失意,多饮几杯,也好壮壮精神,去去晦气。”
【六】《玉交枝.娇红记》孟称舜.元曲
停杯相向,言笑处,风生画堂。
他那壁,我这壁,
偷睛两下频来往。
爱他个年少才郎。
虽然阻隔筵前花数行,
则乍相逢早已私相傍。
敢一样神飞醉乡,
敢一样魂飞翠乡。
文秀推辞道:“小甥饮不得了。”说着又偷瞅文娇,见她假装搔头,不住地往自己身上瞧,秋波盈盈暗送,似有情于己,心儿就禁不住狂跳欲出,一时手忙脚乱,竟将酒杯弄翻,酒水洒了一身,愈发窘迫不安起来。
外婆忙命红英为他擦拭。
孙知之便打圆场说:“厚卿近来应试辛苦,想是万分疲惫。既然不能喝了,就先回房休息吧,明日我们重摆酒宴,再叙家常……”
“小甥委实是不能再喝了。”文秀一边说着,一边又不由得瞅那文娇。
赵淑娴对红英道:“英子,你先送小姐回绣阁去吧。”
红英一边答应着,一边又瞥了瞥文秀,将文娇扶起来说:“小姐,咱们走吧!”
文娇有心想再待一会儿,可又说不出口来,只得由红英扶了往外走,临出门时又忍不住回头瞟了文秀一眼。
目送文娇和红英走出了中堂,文秀也自觉有些失态,便对外公、外婆和舅母说道:“小甥领二亲尊命,问候过姥爷、姥姥和舅妗,小住两日便要返回了。”
孙知之忙说:“秀儿远来辛苦,何况外公府中的繁事也多,本来我也想叫你来帮助料理几日。所以,归去的话以后就不要再提了,安下心来,把这儿当成自己的家,需要什么但说无妨,千万不要见外。”
文秀一见到文娇,功名之心顿释,心里巴不得多住些日子,现在外公又极力挽留,忙应道:“外孙遵命就是。”
外婆急忙吩咐老院公王忠领文秀到东厢书房歇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