肃波郡,马厩。
一个壮硕的男人包裹得严严实实,刚刚给马喂完草料,看着渐渐西沉的日头。叹着气,回到了边军的校场。
他找到这里的一个小校,满脸堆笑“老爷,马喂完了。”
那小校扫视了他一眼,看着这个皮肤白净,脸上刺字的中年男子,冷哼一声“好,你去歇了罢,”说着,他从面前的桌子上拿过一个花名册,往后翻了翻,递到男人面前“找自己名,签了就滚吧。”
“好好好,谢谢老爷!”男人翻着面前的花名册,很快便找到了自己的名字常戚。
他拿过旁边的炭笔,在上面简单地签了个名字,然后又恭恭敬敬地把花名册递回到了小校那里。
小校朝他点点头,然后朝他挥了挥手“滚吧滚吧,”说完站起身,走到后面的官厅之中,看到另外几个小校正在玩骰子,便也坐了过去“来来来,加我一个!”
另外几个人看到他,也都笑起来,把凳子给他拉开“哎,今天的点卯完事儿了?”
“完事儿了,”小校坐下来,把花名册甩到一边“刚刚那个常戚签了名,剩下的就是夜班了。”
旁边一个看书的小校笑了一声“常戚?就那个原来是个将军那个?”
“是呗,不过咱们这边都是流刑犯,”小校随口道“哪的大人都有,看多了也就觉得没区别的,放到前几年还有什么大赦之类的,不过这位,听说。。。”
“听说怎么了?”
“听说是触怒了圣上,结果被流刑到这的,”其中一个小校苦笑道“这样的人,没想到也能跑到我们这里来。”
就在这时,一个年轻人跑了进来“有位京师来的大人说要来找人。”
几个人都急忙站起来,只见一个身着便装的年轻人走了进来,手中从怀里拿出了一块腰牌“兵部员外郎郭渺,各位,我想找一个人。”
其中一个小校满脸堆笑凑到郭渺面前“郭大人,您上座,找哪位?”
“罪人常戚,藐视天威、顶撞圣上的哪位,”他扫视了一众茫然的小校“怎么,不记得么?这位应该很容易想起来吧。”
其中一位急忙堆笑着摆手“没有没有,我们没忘,就是刚刚还聊到这位了,没想到这么快就有人谈到这件事了。”
郭渺微微点点头“可以,那他应该在哪?我有些事情,要去见一面。”
“他,应该是在附近的客栈里,”其中一个小校说道“一般都是喂完马之后去打壶酒,喝到大半夜,然后回这边睡觉,多数他这样的人都是这样的。”
郭渺微笑点头致意“好,谢谢各位了,我这就。。。”
“老爷,我带您去吧,”其中一个小校突然站起身,非常殷勤地凑到郭渺身边“客栈不太好找,而且您估计也要在哪下榻吧,我帮您拿行李好了。”
常戚来到了客栈中,打了一葫芦烈酒,然后又要了一碟子瓜子儿。虽然他是戴罪之身,但是对于这客栈中的人来说,也是附近的“军爷”,打一壶酒一碟子瓜子基本上是不太用付钱的。
不过他作为一个“官”,到底还是给了些钱。坐在那里,一边嗑瓜子,一边喝着烈酒。
那种劣质酒液喝下去的一瞬间,像是被谁抽了一耳光一般,热血上头两颊滚烫。喝下去之后,常戚不受控制地想起了自己的家人,他无数次尝试着忘记,但是结果还是因为他的家人而痛哭流涕,无数次被店里的伙计搀扶着回到校场那边。
他的女儿已经变成了官妓,可能现在已然没了性命。家里的财产也都没了,现在他就是个废人,没人在意的,被发配的废人。
就在这时,一个年轻人走了进来,扫视了一圈,一眼便看到了坐在房间里的常戚,坐到常戚面前“常戚?”
常戚看着他,点点头,酒让他的脑子有些模糊“是,您哪位?”
“兵部员外郎郭渺。”
“哦?兵部员外郎?”常戚故意拉着长声叫道“那请问,兵部的员外郎大人,找到我又有什么事情啊!”
郭渺微笑着坐了下来“我带来了孙公的意思。”
“孙公?哪个孙公?”
“孙正然。”
常戚一听这个名字,马上就清醒了过来,板起了脸“郭大人,我之前已经明确地跟孙公说了,我不会,也不可能去依附到东海派那边,如果您想跟我说这个的话,就请回吧。”
“不不不,常大人,无论是孙公还是我,都不是这个意思,”他笑着从怀里摸出一把扇子,轻轻地摇起来“您想不想做一个死得明白一点的鬼?”
“呵,我明白你的意思,”常戚冷哼一声“不过我的死法,我觉得已经够清楚了,不就是‘藐视’圣上么?”
“不,当然不是,常大人你知道李梅臣么?”
“李梅臣?知道,户部还是吏部的来着?”
“户部侍郎李梅臣,他前段时间也被搞了,”常戚刻意顿了一下“和您一样,是三不碰,不碰东海,不碰江南,不碰阉宦。”
“哦?你的意思是,有人在有意搞我们这样的人?”常戚苦笑起来“谁啊?我倒想知道知道。到底是哪位,会盯上我们这些水中浮萍。”
“孟伦,陛下的近侍,”郭渺拿了点瓜子,嗑起来“东海派和江南派两大山头已经立在了这里,他想要笼络其他人,只能杀鸡儆猴。”
听到这话,常戚浑身一阵颤抖,随后又叹了口气“知道这些,又有什么用呢?我女儿做了官妓,家产被抄没,功名勋位都落了一场空,现在,除了活下去,我还能做什么呢?”
“有件事,不知您听没听说,”郭渺开口道“令爱没了。”
常戚在那一瞬间激动地站起身,揪起郭渺的领子,盯着他的眼睛,喉咙中仿佛虎啸一般发出低沉的声音“谁干的?”
“在教坊里死的,本来孟伦想让他的手下把尸骨送到您这,后来,孙公念您对朝廷有功,派人截了下来,找了处僻静地方葬下了。”郭渺也不慌乱,继续平静地说道“常将军,我没记错的话,您在世上,就这一个女儿吧。”
这句话又像锥子一样,直接扎进了常戚的胸口,扎得他一瞬间喘不过气来,他手上没了力气,放下了郭渺,瘫坐在长椅上,看着面前的郭渺,憋着一股泪,一口钢牙紧咬着,却还是没哭出来。
郭渺看着他,朝旁边的伙计挥挥手“您这,能做面吧。”
“能。”
“都有什么跟我看看。”
小二拿过了一块木板,给郭渺看了看,郭渺微微点头,随口道“两碗阳春面,就够了。”
伙计看着那里抱着脑袋,没发出任何声音的常戚,朝着郭渺一顿首。没过一会儿,两碗面摆了上来。
郭渺拿过筷子,又递给常戚一副,“秃噜噜”地将那比一般阳春面粗了好多的面条吸入口中,而常戚也一样,拿着筷子,将面吸进口中。
比起他家江右郡的阳春面,汤头不讲究,面也粗糙得不行,但是不知为何,他仿佛就是看见了自己的家乡,那处可以听见海潮的地方。
似乎此刻,没人分得清泪水和热汤面驱出的汗水,也没人分得清吸面的声音和吸鼻涕的声音。只能看到,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像是疯了一样,吃着碗里的阳春面。
肃波郡的食物,一向量大,郭渺吃了几口,便吃不动了,站起身,凑到常戚耳边:
“常大人,孙公的意思:泓州有变,请您不要荒废武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