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玄坐在书房里,手中盘着一对木雕核桃。
比起为朝廷社稷担忧的清本、清安二人,亦或是一心想要改天换日的清元、清正二人,他都显得有些过于安逸了,而这种安逸,自然不是没有源头的。
他知道自己很快就要死了。
清玄今年接近百岁,单论年龄,是五官正中最大的,而他六十多岁才入长青真人的山门。修炼时间上就差了许多,再加上他是官僚出身,本身没什么修道的天赋,修炼延寿这种事情,他从来都不准备想的,但是他没想到自己还能活到将近百岁。
他把自己的袖子向下微微一拉,露出了那触目惊心的干瘦胳膊。
松弛的褶皱皮肤几乎是贴在他的骨头上,而皮肤下,则生着完全不规则的一簇簇小点,有的地方还有蚯蚓样的东西,在他皮下爬动。
暎玺的诅咒,他仍然没有摆脱。
这诅咒日日夜夜灼烧着他的身体,仿佛一片片剥下他的皮肤,又将皮肤重新贴回到他的身上一般。不过拜这痛苦所赐,他的确掌握了长青真人传授的许多功法,也不好说这痛苦,到底是福是祸。
他看着自己的身体,知道这具身体已经腐朽,死去也就是时间问题。比起清本或是清元,他对大胤都没什么感情,毕竟康赫朝显赫之至,位极人臣的洪玄大学士,在靖元朝被当成巫蛊案要犯,夷三族,只能躲在长青真人的山门里勉强度日。他的心已经凉了。
“适意行,安心坐,饥饮霜风醉时歌。困来时向石边苔花卧,天盖地载,怎不是一处金棺银椁。”他无意中唱起来,唱着这小曲,他长叹一口气,他枯槁的眼中已经没什么泪可流了,只剩下唏嘘和一种难以言明的自嘲。
他长叹了一口气,而这口气,突然似乎钩动了什么,让他的喉头嗫嚅着,却无法正常地呼吸,仿佛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一般。
清玄急忙朝前一伏,趴在地上,干呕着,用修长且干瘪的食指抠着自己的喉咙,想要把那东西抠出来。
但是他的手指,触碰到喉头的一瞬,却发现那里什么都没有。
他尝试着大口吸气,但是空气流入他的肺中,并不能改变他仍旧呼吸困难的事实。他蜷在地上,数秒之后,突然感觉到自己的胸口似乎有些异动,一股浊流自上而下地涌了上来。
清玄一口黑血喷在地上。
将血喷出的一瞬,他如以往一般,感觉到自己的身体顺畅了许多,呼吸姑且算是恢复了正常。他急忙站起身,走到自己的桌子边,从小柜里拿出一个小纸包,把药粉倒进嘴里,随后喝了口水。
药粉顺着他的喉咙缓缓流下,让他起伏不停的胸口多少平息了少许,他沉默着坐在那里,心中盈满恐惧。
他虽说自己已经再没有什么眷恋,但是他到底还是没有做好准备。
“你这种人,吹了灯的夜里,你真的睡得着么?”——他仍记得武蕴的长子给他的这个质问,他的答案只有一个。
“睡不着。”
清玄站起身,长叹一口气,而叹气的下一个瞬间,他发现不对。
自己气息中的青草味,还有那种灼烧药材的气味,比以往都要浓重。
“暎玺,又要搞些什么事情,”他想起了老钦天监里,他留在那的许多试验品,有的早就死了,而活着的,似乎只有一个。
他拿起旁边的笔,随便蘸了些墨,扯一张纸写下几个大字“清玄往陵云山去”之后,用镇纸将这些东西一压,随后便出了门。
他要去陵云山,解决一下后事,把老钦天监中他留下的一切不想让人看到的东西,都清理干净,洪玄已经是罪人了,他怕清玄也变成一个“恶”的代名词。
清玄骑了匹马,直奔舜州金安郡而去。陵云山,那是他一切的开始和一切的终点,他最辉煌的时代就是害死武家一家人之后,接手老钦天监,而他时代的一切辉煌,也是被老钦天监的一场大火,烧了个干干净净。
一骑绝尘,他有钦天监的腰牌,虽然是新帝登基,但是人们对先帝周琢那种极度宠信钦天监的形象并没有变化,更何况现在的首辅孟新,也是钦天监出身。清玄在各个驿站换马的时候,几乎是一路畅通,他早晨离开京城,到了午夜,便抵达了陵云山。
陵云山在黑天之后,看起来更加阴森恐怖,看守山门的年老西陵卫瞄了一眼是清玄要上山,连从土房里出来盘问一下的意思也没有,而清玄,则一路冲上山去。
他穿过老钦天监的大门,走到炼丹房门前,按下机关,推开丹炉,径直走了下去。
他要藏好自己的错误,那个错误钦天监的许多人都知道,但是没人知道错到了什么程度。承旭大火导致老钦天监被烧只是其次,他当初杀了数个西陵卫才瞒住的东西,终有一日可能会被挖出来,而被挖出来的那天,也就是他被挫骨扬灰的那天。
他走进老钦天监内部,直接朝天井下一跳,不断地下降着,而在抵达差不多下层的地方的时候,甩出袖中的钢索,缠住旁边的栏杆,用力一拉,便跳到了甬道之上。而后,他走进岩壁后的老钦天监下层,下了几层之后,突然想到“是不是要去看看那个被留在那的小姑娘”。
清玄站在原地想了两秒,便朝旁边拐去,径直走进一边的大厅。
他打了个响指,空气中突然出现了几团漂浮着的火焰,将整个空间照亮,这个大厅和之前变化不大,书架一看便知被人翻过,而远处的几张铁椅子上,尸体也变得干燥且坚硬,不知是什么吸干了他们身上的水分。
而就算在这样死气沉沉的空间之中,仍有一片红,仍有一个被剥去皮肤的人,没有死去,安静地坐在椅子上。
清玄朝那人走去,长出了一口气,像是探视老友一般“你还活着啊。”
那个人,看上去像是个被剥去皮肤的年轻女孩的人开口道“活着,怎么了?”
“眷属的确是比常人更顽强,你在等什么?等谁帮你复仇么?”
“我不必等,你都已经被虫所栖在身上,饱受痛苦,又有什么复仇的所谓呢?”女孩咧起嘴,牙龈和牙齿让她的这个笑容看起来极为恐怖“自作聪明嚼了青米,却被虫卵充满四肢百骸。若是仅仅吞食,也不过是化为暎玺之一而已。”
“那是我的选择,当时的我,宁可变成现在这副鬼样子,也不肯变成暎玺的傀儡。。。等等,你为什么会称青卵为青米?”
清玄突然意识到了这个问题,面前的这个人是霞衣女,是霭蕈的眷属,她对于神明的一切都是无比清楚的,她自然也知道青卵是“玺”的卵,而非什么青米。青米,则是他清玄在哄骗一群小孩跟他走的时候,说的东西。而霞衣女特意用了青米这个词,显然是在暗示些什么。
他急忙冲到那张铁椅子边上,借着火光在铁椅子的背上搜索一个记号,一个他刻上去的大树记号,用以证明被剥了皮的人是霞衣女。
他没找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