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陟明看着将庄赦包裹起来的那银色烂泥上,缓缓地浮现出六张脸,六张如同面具一般的脸,这些脸看着面前的云陟明,那个声音带着一种仿佛在吟唱着什么的一种飘摇的说道:
“欢迎,西方的半神,不知道你来此有何用意?”
云陟明依旧举枪对着那坨银泥“放开他。”
“为什么?他的血已经腐烂了,我都能从他身上嗅到血液腐烂的臭味,”其中一个声音尖锐的脸笑了起来“我要予他质问与考验,看看他到底配不配得上这超越星辰的崇高意志。”
“质问与考验?他是螭承认的。。。”
“别骗你自己了,你也梦到了螭,不是么?”那个儒雅的声音低声笑罢,周围的场景瞬间变作了那个梦境,那个脚下仿佛是一片漆黑的镜面的梦境。
“你没有资格擅自。。。”
“我有,我可以随便看你心底里的什么东西,”稍微有些急躁粗犷的声音说道“你难道没有感受过我兄长那心中澎湃着的担忧么?他固然知道他的眷属,他的信使必定成功,但是真血是危险的,腐坏的真血是有害的,这是无人会质疑的事实。他虽蒙了眷顾,但是即使蒙眷,也是凡人,神的真血在凡躯内会慢慢腐坏,这是不容置辩的事实。”
“我知道。”
“我知道你知道,”狙说道“但是实际上你知道与否并不是什么很重要的事情,因为亲爱的兄长没有选择你,即便他知道,你不是凡人,你的身体能够承载真血,他也没有给你,他宁愿相信这个庄赦,能够在真血腐烂之前得到超凡的躯体,也不肯相信你会给他认真做事。因为他察觉到了一件事,一件不是很容易才能察觉到的事情。你所追求的,是毁灭。我虽然知道你所追求的,是毁灭什么东西,但是。。。真的仅此而已么?”
云陟明看着那六张脸,六对同时看着她的眼睛,微微点点头“是的。仅此而已。”
“我不是那么愿意相信这件事,”那个儒雅平和的声音继续道“你拥有高居云上的躯体和精神,而你所追求的东西,却深埋土中。”
“不管你信不信,这是我回来的唯一目的,埋葬周家,让他的家族就此覆灭,”云陟明的表情缓缓地变得冷漠起来“你如果愿意给我你的力量,就给,如果不愿意,我也不在意。”
云陟明简单地将这些词句吐了出来,而那六张脸彼此面面相觑,随后纷纷露出苦笑“你寻得了龙子,但是却对我们所能给予你的力量不置可否。”
“那怎么了?”云陟明开口道
“我对你们的力量的探求,只是出于一种有限的好奇心。”
“你对我们的力量的探求,只是出于一种有限的好奇心。”
云陟明和狙几乎同时说出了这句话,云陟明微微皱起眉,而狙的表情则变得有些微妙“那可就太无趣了,你身上没有绝望,没有渴求,就连求知的欲望都是有限的,世上还有比你更加无趣的人么。”
“谢谢夸奖,我是已经踏入云上的人,云上的一切自然对我来说是缺乏趣味的,”云陟明轻轻挥挥手,手边出现了一缕微光,光芒在她的手边流转着,慢慢地化作一只小鸟的形状“鸟儿不会渴求天空,只有地上的人仰望那一片蓝色时,心中才会出现那种危险的憧憬。”
周围的景色又变回刚刚满是雾气的盆地之中,云陟明将火铳包起来放到背后,走到树边,用手指轻轻地刮起树皮来。
看到云陟明显然对自己失去了兴趣,狙显然有些失望,它包裹着庄赦,表面的六张脸消失了,而它也深入到他与庄赦共同的梦境中。
它站在岸上,看着庄赦。
而庄赦,此刻正站在一条赤红色的血河之中。这血河无比冰冷,冷得像是在初冬漂着冰块的河中跋涉一般,庄赦看到了那岸边的狙,想要走过去,却发现自己的双脚仿佛陷在了河床底的软泥之中。
“追溯众神的人,你为何而追溯神?”那个略显粗犷的声音高声问道。
庄赦看着那仿佛一个不规则的面团一般的银色怪物,隐约间猜到了他究竟是什么,便回道“我为救世济民,保国安土而追寻龙子!”
“哦,这样啊,”狙低声表示认可,随后道“不过你已经成就了伟业,你的身体中流着腐坏的真血,而你的怀中藏着玺的青卵,你又有什么追溯龙子的必要呢?”
这确实问住了庄赦,按理来说,龙子仅仅一个就能给予他极上的力量,但是他为什么要追求第三个,第四个呢?
追求第四个龙子的武家,下场还不清楚么?
他心中浮现出了同样的疑问,而就在这时,他突然想到刚刚狙称他身体里流淌着腐坏的真血。这让他更加困惑,什么是腐坏的真血?真血为何会腐坏?如果真血腐坏了的话,那是否会影响到真血作为龙子的力量的效果?
他在河中艰难地拱手作揖朝前一拜“还请上神指点,真血为何腐坏?腐坏后有何影响?”
“你庄赦肉体凡胎,正如盛美酒于陶碗中,久之自然酸腐发臭,”狙那个稍微有些尖锐的声音笑道“陈酒用坛封,真血也应由仙体。凡躯能够承载真血,但是若不尽快用了,只会让你的躯体被腐血蛀蚀。”
庄赦听了,大惊,他万万没想到真血还会腐坏。他想了想,急忙道“不知上神能否为我。。。”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不能,”狙六张脸一齐笑起来“不过我倒是很想和你聊聊,庄赦,你刚刚说你是为了救世济民,保国安土而追寻龙子,那么,我问你!你是为了救世济民,还是为了保国安土!”
这一问顿时让庄赦脑袋里嗡的一声,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急忙回道“救世济民,和保国安土,并非对立。”
“是的,他在以往的朝代,的确并非对立的,”那个儒雅的声音回道“现在天下灾荒四起,各地郡守州牧自守不及,不纳皇粮,意在保民。而不纳皇粮,朝廷文物百官不得俸禄,又不能安国,请问该做何解?”
这问题直接将庄赦问得愣住了,他没想到狙对于朝廷中的事情会如此了解,他半天说不出一句话,而狙则继续高声追问道“庄赦!你是为了护国!还是为了保民!”
庄赦思索起来,如果从事实的角度来看,他追寻龙子毫无疑问是为了护国。这样一来,潜台词无非是他置天下万民于不顾,只为了保住大胤而已。那他又谈何大义?
如果想要证明他寻求龙子是有所谓大义的,他需要证明一件事,那就是护国,就能安民。
他抬头道“上神,烈宗皇帝北击狄戎,西讨贼寇,东击倭逆,用七年南征北战求得四土安定,戎狄不扰北境,倭贼不犯东海。保国,就能安民!”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笑话!”狙又大笑起来“北征时,运粮朔州,冻毙民夫十万!东征时,岱州三千大仓无一粟!用民脂民膏充他靖元皇帝的绝世武功,还有脸说保境安民?!”
“可上神,北境东海安宁廿年,若非这数十万的牺牲,也。。。”
“呵!牺牲,是的是的,为胜利,为刀兵献牲!求得胜利之后,自然有了安宁和平稳,然而呢?那些冻毙的民夫安了么?九州的路倒安了么?”那个尖锐的声音高叫道“安民安民!先害民再安民,也有脸叫安民?!”
庄赦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如果按狙的说法,所谓安民根本就是个空洞的口号,说到底,他可能就是为了“护国”。
“我再问你,庄赦,”狙的那个儒雅声音说道“所谓护国,为何要用龙子?龙子是用来做什么的?”
庄赦此刻身上很冷,狙的问题个个诛心,如果被狙否定了他寻求龙子的意义,他就不可能从狙手中获得任何帮助,甚至可能直接被杀。
“龙子。。。龙子是为了,挽大胤于倾颓的。。。”
“大胤因何而倾颓?”狙继续问道“这倾颓的根源是什么?”
“天象不吉。。。地脉不稳。。。”庄赦此时只能说出那些在钦天监接触的比较多的套话“灾祸不断,九州少粮。。。”
“呵,康赫朝遇百年大旱,持续五年,九州五百万户尚未减半,这靖元末年的灾,持续至今也不到四年,更何况规模难比康赫九州大旱,那怎能导致倾颓?!”
“是。。。陛下不理朝政,朝中党争不断,以至于九州疲敝。。。”
“那你为了保国,不去劝谏皇帝,反而寻求龙子,你是何居心?”狙那个低沉的老人声音低声道“龙子神力,动辄毙杀万亿,崩山填海,我再问你一遍,你寻求龙子,为的是什么?”
庄赦呆愣在原地,他过去几个月的意义似乎在这一瞬间都被抹除了,他呆愣在那血河之中,看着血河中流淌着的浓稠的一切,仿佛那是来自未来一般,他隐约间,似乎看见了未来,看见了那个因为龙子,而死去千万黎民的未来,而他此刻就在这千万黎民的流淌着的鲜血之中。
“好好想想,你追寻龙子到底是为了些什么?”血河的周围缓缓地泛起白雾,遮蔽了庄赦的视线,他远远地只能看到河岸边那如同一块边缘光滑的巨石一般的狙,他看着狙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就在这时,他看到岸上隐约间出现了三个人影,三个披着兜帽的人影。
“追寻吧,追寻吧,你若求得九中之三,便可披上王侯的锦袍。”
“追寻吧,追寻吧,你若求得九中之四,便可成就帝皇的伟业。”
“追寻吧,追寻吧,你若求得九中之五,便可开启根源的大门。”
“追寻吧,追寻吧,你若求得九中之六,便可抵达尘世一切的原点!”
这一声声老者的低吟,让庄赦脑中缓缓地生出了另外一个目的,那就是更为虚幻的东西,根源的大门。
根源是什么?他不在意。古时的哲人说了,一切的根源是“有”,而“有”的原点则是“无”。这样虚幻的概念,他没有一丝一毫的兴趣。但是除此之外,还有什么是可以追求的呢?刚刚狙的话语已经证明了,他呕心沥血寻求龙子,结果无非是“护国安民”的自我感动和被钦天监的老东西们利用。
那么他要的究竟是什么?
迷茫,迷茫,无穷尽的迷茫。此刻他的心中,就像是这一片雾,他脚下是过往以及未来的一切鲜血,而周围,则被迷雾所环绕,他不知道该前往何处,更不知道即使前进又有什么意义。
龙子,曾几何时他无比想要触及的东西,现在,他心中已经没有半点接触龙子的欲望了。
他所做的一切,都是梦幻泡影,他放弃了作为一个人,转而去接受来自螭的真血,但是这流淌在他身体中的真血,却没有接受他人类的肉体,缓缓地开始腐坏。他隐约间察觉到,这腐坏可能就是之前那弥漫全身的剧痛的元凶。
“我所求得的,就是这种玩意儿么?”
他看着自己的双手,仿佛手心中已经开始不断地涌出鲜血一般,他此刻已然成为了这条血河的又一个源头。他造就了无数的死,无数未来的死亡。当然还有过去的死亡,东海居士的事情他在回到京师后告诉了清元,而清元派人确认了,东海居士已经死了。而孙盘到现在都没有踪迹,姜小幺直接告诉他不可能找得到了。
未来,还会有人因他而死,因他对龙子的,虚无的欲望而死。他给清安的血,会被变成任何可能被变成的武器,去毁灭一切想要反对大胤的人。他的血,造就了更多的血。
他是罪人。
不知不觉间,他发现自己的手上似乎多了一双镣铐,不过他并不在意。“这是我应得的”,是他此刻仅有的想法。他呆立在血河之中,闭上了眼,感受着那慢慢上涨的血河没过了他的药剂,没过了他的胸口,没过了他的下巴,没过了他的头顶。寒冷,缓缓将他裹挟,吞噬。
“你想把他变成什么样子?”
一个清丽的声音突然从站在河岸上的狙身边传来。
“你是怎么侵入我的梦的?”狙的声音隐约间颤抖着,带着一种满溢着恐惧的慌张“你只是眷属而已吧,你只是霭蕈的眷属而已吧。”
“嗯,我还是‘玺’中的一人。”霞衣女随口答道,她依旧披着一头长及大腿的长发,手中却多了一把直刃长刀。
那六张脸一齐皱起眉,在空气中用力地吸了吸“哦,我嗅到了,那股令人作呕的青草臭以及焚烧它的味道,明明是最为畏惧火的神明,却散发着燃尽一切的味道,多么怯懦啊。”
“你想说些什么?”
狙六张脸一齐皱起眉,似乎这个女孩并没有听懂他话语中对玺的讽刺。
“我不想说些什么,你突然进入我的梦境,想要做什么?”
“来逛逛而已。”
女孩的语调平淡而缺乏感情,仿佛仅仅是出门散个步般的事情。可是狙从未见过任何能够进入自己梦境的人,或是神,即便外面的那位云陟明,也没法进来。
“呵,跑到别人的梦里来逛逛,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强盗呢。”
“呵,跑到别人的家里做梦,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小偷呢,”女孩依旧平淡地回复道。
狙无法反驳也说不出什么,毕竟这棵已死的霭蕈,在过去的确是这个女孩的栖身之地。
“他在做什么?”
女孩这句话带着种不可置疑且必须回答的感觉,狙回答道“他在思考。”
“思考?为什么要思考?”女孩的语气中出现了第一丝波动,那是疑惑,她开始怀疑,她不知道这所谓的思考的意义是什么。
“因为,人活着就要思考,这是他们给予自己的,最有趣的枷锁,”狙那个略显儒雅的声音仿佛看到什么极上愉悦的东西一般,唱歌一般说出了这些话语“他要思考,因为思考才能得到他想知道的那件事的答案,只有思考,才能让他做出接下来的行动。你是‘鸟’,而不是人,你一生的意义仅仅在于守护霭蕈树并种下果子。”
“不,我不再是‘鸟’了。”
听到这话,狙那六张脸的表情顿时一变,仿佛上面满溢着惶恐一般“难道霭蕈要?”
“千年了,千年了,群星即将归于他们诞生之刻的位置,母亲要生出新的果子,新的,最初的果子,”她将刀拔出,看着血河中仅仅露出了发髻的庄赦“它要生出新的果实,一颗真正的,能够创造一切的果实,能够包容一切的果实。我是‘蝶’,我也是‘蜂’,我将指引,我将赞颂。”说着,她一跃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