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五月节, 胤禔奉旨进宫面圣的时候, 敏锐的发现了宫中气氛发生了变化。
太子詹事府的那些人, 腰也挺了、背也直了,说话声音都粗了。后台硬气起来,果然不一样了,直郡王看着詹事府的詹事迈着八字步从武英殿出来,嘴里念着“太子爷要这些书”云云,转身去了隆宗门请见。
康熙今儿也是专门等着胤禔,打算父子俩谈谈这个条陈,顺便给他找点事儿干。
“你的条陈, 朕都看过了, 关于萨布素一时想岔了,朕也认同。”康熙道“加上满丕……嗯,朕考虑给他口头斥责也就罢了,再者他乞骸骨,朕也答应了。”
“汗阿玛宽厚仁德、圣明烛照。”好听话流水似的从胤禔嘴里冒出来, 不要钱的往身上堆。上首的皇帝虽然尽力维持严肃的表象,但嘴边眼角的皱眉还是勾起了愉快的弧度。
皇帝清清嗓子“嗯,朕也只是想到了他的功劳,再说他年老多病,朕宽宥一二罢了。不过,关于你提议京旗回屯之事, 你告诉朕, 到底是怎么想的?”
“回汗阿玛, 儿臣只是觉着,倘若当初墨尔根一线,城镇兴旺,人口繁多,雅克萨之事说不定不会拖那么多年。”胤禔道“再者,虽然尼布楚条约签订,但鄂罗斯后来支持噶尔丹,必是对领土还有图谋,不得不防。”
“不管驻扎多少军队,边境人口才是战略纵深的必须,否则突破军队之后,吉、黑两地广阔的领土反而成为了敌方以战养战的基础。”胤禔道“如果人口足够,哪怕朝廷军队一时受挫,也能依靠地方官组织百姓,形成有效防线。”
在现时的作战、军事水准和武器条件下,人口防线是完全可以作为预备防线以备不测。不过道理是这个道理,但胤禔也并不认为康熙一定认同自己的想法,毕竟这个有可能发生战争看上去太遥远了。
大部分百年大计、千年大计在提出的时候,谋求的都是十几二十年能看到效果,至于真的百年、千年,谁知道呢!可移民这种事儿,未来十几二十年,能有什么效果?
乾清宫里出现了短暂的沉默,康熙忽然问道“就这些?”
“回汗阿玛,还有一个理由。”胤禔将最后的理由说了出来“京旗人丁滋长,如今已有闲散无职之人在街面上乱晃。因着京旗亲连着亲,有什么事也不好处理,这对顺天府安稳也不好。”
“既如此,不如让他们回北边,谋条出路,也算是为国分忧。”
当年顺治皇帝亦有此想,但这位的想法非常激进,当时旗主们又沉迷于花花世界,哪里肯赞同他的计划。康熙继位这么多年,作为一个负责的皇帝,他想了一下顺治年间京旗旗丁的人口数,再想想康熙三十八年的人口数,康熙的眉毛瞬间拧成了麻花。
太平年月人丁滋长才是常理,哪怕西北打仗也没耽误生孩子,照这么下去,京旗旗人的生计的确是问题。祖制旗人除了依照朝廷安排之外,别说经商一类,就是换个地方住都得经过几个衙门登记批准。
康熙就道“你说的有理,据此来看,如果京旗回流,你看如何开始更合适呢?”
胤禔略作思索,就道“儿臣为了避免旗主们不必要的猜测,可以从各家次子、三子这种极有可能闲散的旗丁开始,还有就是汉军旗。绿营人数一般在四十万上下,但这里面的家庭有多少个孩子呢?不如就令其余人等出旗减轻负担。”
这样既能避免刺激旗主,又能发挥作用,逐渐令旗人从官养变为自养。
说到底,旗人整体组织是一个军事组织,在和平条件下,这个组织已经不适用了。作为预备役而存在的旗丁们,就像前朝军户家无法袭职的儿子们一样,得自谋生路。
“此事还需从长计议,各方的反应我们都要想好。另外,”康熙突然提到了一个名词,“你一定知道前朝程成化犁庭。”
“儿臣知道。”
前朝成化年间,建州三卫之间矛盾尖锐,加上旁边是朝鲜,高皇帝五世祖董山纵兵劫掠辽东。最后成化皇帝、也就是万贵妃她老公明宪宗下令直捣老巢,董山在离京回归途中被明军杀死。
胤禔(安修)既不是大明朝的孝子、也不是大清朝的贤孙,所以直郡王说起这个问题语气平静、情绪稳定,但出乎意料的是,康熙本人居然也很冷静,仿佛在说旁人的故事。
“是啊,但当初明军也只是攻打至如今的新宾,建州依然可以后退至吉、黑。”康熙说道“前朝也从没打算继续向北推进,因为他们觉得不值得。不止对辽东,对蒙古也是,自永乐之后,他们就逐步失去了对边疆的渴求和控制。”
“朕对你说这些,是为了让你明白,此事是有风险的。”
胤禔当然明白,说到底还是担心人口多了,再冒出一个高皇帝那种人。但胤禔的想法却是,如果移民,就算将来关外再兴一个枭雄,那也是肉烂在锅里,总好过便宜了鄂罗斯罢。但康熙肯定不是这么想的,直郡王开始琢磨该怎么说。
“汗阿玛,这样的大事,儿子也不敢打包票。”胤禔斟酌着说“但以儿臣浅见,总归人多了,朝廷在当地体制健全,才能防患于未然。若是担心这点而放着不管,汗阿玛也说了,前朝就是例子。”
规范起来总好过放任自流、野蛮生长,康熙倒也认同这个,但具体怎么办他还得想一想,尤其这事没个二三十年是办不下来的,太子也得心中有数。
“你手上还有什么差事么?”康熙问道。
胤禔道“今日之后,儿臣没什么差事了,汗阿玛曾交代儿子多关注一下准噶尔那边的消息。但理藩院和兵部也无消息。”
“好。你先去罢,等朕安排老四、老五也学习一下军务的时候,他们写的条陈,你帮着朕看一看。”
“嗻。”
“还有,朕看今次善扑营的名单上,有你哈哈珠子的名字?是叫巴特的那个。”
胤禔笑道“汗阿玛您真是好记性。巴特是儿子的哈哈珠子,他……家里略有不谐,父母都不在了,长辈挤兑他。儿臣也不好强为他出头,想着他来善扑营更体面,过段时间儿子帮他分家,他家里也能安生些。”
当年几个哈哈珠子是个什么情况,时隔多年康熙还是记得,胤禔难得为手底下人谋个福利。既然事出有因,又不是往御前塞人。所以,这个体面要给,皇帝很快决定了。
离开乾清宫的时候,胤禔看到了白晋、洪若翰等人往这边走,前面还有几个太监抬着什么东西。
“白神父、老洪!”胤禔走近些笑道“这什么呀?”
“哦,郡王爷!”白晋和洪若翰停下脚步,他们划了个十字“愿上帝祝福您。听闻您又一次完成了皇帝陛下的嘱托,祝贺您。”
“多谢了。”
几个人站在这里寒暄两句,胤禔这才知道,那东西是个简易的人体模型,康熙的医学课程已经进入解剖学阶段了。这老爷子还挺新潮,胤禔失笑,不知道什么时候,康熙会进展到人体解剖的阶段。
更有趣的是,还有个太监捧着的是西洋竖琴,说是神父要演奏给皇上听的。
直郡王与神父们告别,一路上脑子里不停的闪现诸如“京城丢尸不翼而飞”或者“化人场尸体迷踪或与紫禁城有关”之类的,很有希望成为恐怖怪谈传说的题目。
看来皇上将朝政交给太子分担,自己抓大局之外,也打算充分享受一下知识的乐趣和生活的美好了。还是蛮会享受的,如他所料,那么,胤禔决定自己也该享受一下生活。
五月一过就要入夏,从皇帝到大臣,又一次开始了浩浩荡荡从城内搬到城外园子的短途迁移。而直郡王三贝勒因为家里福晋有身子的关系,都决定在园子里住到秋天,这样对孕妇更好些。
皇帝离开了紫禁城,这次太子没有跟着来,自十二阿哥以下正在读书的小阿哥们也没有跟来,那么皇孙们自然也留在紫禁城。
胤禔有点失望,他原以为皇孙们会一起来,他就把弘晗接回春明园的。罢了,他也不能让儿子在堂兄弟里脱离小伙伴,直郡王临走之前还打点了一堆东西送到了延禧宫,给额娘的、给儿子的,给儿子分给堂兄弟的。
这帮孩子什么都不缺,但分享依然是一件有趣的事情,就好像吃饭一起吃比较香,玩闹的时候大家都开心就会更开心。
把弘晗安排好了,胤禔才带着老婆孩子们来到春明园,他可不止是来避暑的,还有许多重要的事情要做,比如种地下田。
现在已经错过耕种的时候了,胤禔也没打算假惺惺的把地刨了重新搞,他只是带着一儿一女去地里拔草。
当我们说拔草的时候,就是弯下腰,站在庄稼菜地里,用手拔草。
于是可想而知,都没有被拉弓骑马难住的苏日格,和已经开始练习弓马骑射的弘昱在长达一刻钟的“煎熬”之后,双双直起腰喊道“阿玛,能歇会吗?”
“不行,起码要半个时辰!”胤禔无情的拒绝了这个提议,并且指着这片田地说道“而且到了下午,我要看见这片地里没有杂草,如果有,谁的范围谁受罚,不准吃晚饭!”
这片地方方正正,是特地辟出来的,胤禔在这里种的并不是一年两熟的稻米种子,而是各种蔬菜和一部分、水稻、麦子。直郡王是想试试,在当前条件下—一时半刻没法做出化肥,那么怎样能提高产量,亩产最高能提高到什么地步。
春明园的侍卫、也就是胤禔奶嬷嬷之一、陈嬷嬷的儿子颜冒典专门负责这个事儿,已经连续记录七年了。
这也是没法子,化肥最重要的技术是合成氨,而现代化学工业中,氨是化肥工业和基本有机化工的主要原料。
合成氨的反应装置的制造技术可以用于核潜艇外壳、以及大口径火炮。胤禔寻思了一下,他自己怕是没那个本事从零开始构建现代工业和化学体系,为了避免画虎不成反类犬,再把自己小命搭进去,他还是老实一点罢。
于是只好用土办法,一是选种、二是施肥、三是水利,还有铁犁和沟垄复种轮作,坚持记录几年,看看哪种效率最高。
今天拿来给两个孩子忆苦思甜的这块地,是不太重要的一块,要不然胤禔也舍不得。
豆大的汗珠砸在地上,一滴汗摔八瓣是什么样子,胤禔和两个孩子算是见识到了。等中午的时候,福晋带着乌日娜母女俩过来散步,顺便叫他们用饭的时候,就见到了一个仿佛一天就晒黑了的丈夫,和两个目光涣散、步伐凌乱的孩子。
弘昱看见额娘简直想哭,奈何亲爹和亲姐姐就在旁边,他抽噎两下没好意思,最后苦着脸,要哭不哭的说“额娘,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呜呜呜。”
作为亲妈的道琴却毫不心疼,她笑了,一边捂着肚子一边笑“好了好了,你瞧你姐姐才得哭呢,万一以后黑了可怎么办呀。”
“额娘,我才不怕呢。”苏日格非常自豪,“我就是黑了,也没人敢挑剔。阿玛,女儿说的对吗?”
“对!”
“行了,”道琴无奈了“女儿做什么你都叫好,苏日格,下午记得带上点斗笠。怎么都不知道呢,我都知道。”
“额娘!”弘昱绝望了,他还以为额娘能挽救他们于水火之中,万万没想到还得干活。
就这样,等到弘晗又一次休沐的时候,他来到园子里,看见的就是号称“抓着猫尾巴才能上炕”,累得直不起腰的弟弟。
“弘昱不准夸大其词。”胤禔揉着儿子的脑袋,笑着对弘晗道“你换身衣服,去你额娘那歇歇,快去罢!”
“阿玛,为什么大哥不用干活呀!”二阿哥抗议了,“大哥也得知道盘中皆辛苦!”
胤禔拽着小儿子的腰带给他拎了起来,对弘晗道“你姐姐妹妹都在你额娘那,快去罢。”
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看上去似乎很可怕,弘晗立刻应是,马上跟着太监去了上房。他心里有事,之前汗玛法在书房里考教堂兄得寿,他有些想不明白,想问问阿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