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言法师缓缓道出,楚辞才知道,原来是慈济院的那些妇人。
她们往日也接受过白雀庵的帮助,这回日子好过了一些,她们便一起来到白雀庵进香。言谈间,就提起了这段时间的变化。
楚辞上回见她们在缝补旧衣裳,这事工作量大不说,赚得钱还少,实在有些划不来,便想了一个主意,给她们画了一套十二生肖的图像,让她们缝些扇面。
这些扇面的材料是蝉翼纱,看起来轻薄透明,十二生肖的样子被绣上去之后,看起来就像是镂空的,造型很是别致。这图不和当下那些剪纸上的一样,是楚辞修改过后的,看起来既逼真又灵动有神。
这些材料是楚辞提供的,售卖则是放在了寇家的店铺里。他们家的店铺地理位置不错,东西一运过来,别人就发现了。
此时正值夏季,人人都会携带一把扇子出门。此时的人们还是挺臭美的,男子以扇面上题的字画争奇斗艳。女子相对男子来说,扇子的种类更多一些,像什么羽扇团扇之类的,造型也不都是圆的。
鼎福记出的这批扇子,很快就被人买光了,有人买了之后按生肖分给自己的亲人,有人就只是单纯为了凑齐十二生肖的图腾。
这十二生肖里有龙,因为龙乃真龙天子,所以楚辞在画的时候,将五爪变成了三爪,头上的角也去掉一边,以示避讳。就像写到含圣人名讳的字时,要减去几笔以示尊敬。
这扇子卖价为二两银子一把,这蝉翼纱本就不是普通老百姓能用上的东西,楚辞看中的客源,是京城的中产阶级们。
除去楚辞和店铺的成本之外,剩下的钱都归慈济院所有。这本身就是一项公益性活动,他们也没打算抽成。
这笔银子让慈济院上下高兴了许久,靠自己努力赚来的钱,比别人的施舍更让她们开心一点。
楚辞听完后点了点头,说道:“法师不说,我都要忘了。”
真言法师道:“施恩不图报,受恩记心间。故此才能传出这一段段佳话。楚司业广行善举,日后必有福报,善哉善哉。”
“法师过奖了,举手之劳而已,哪能称得上什么善举。”楚辞谦虚道。
“授人以鱼不如授之以渔,楚司业实在太过谦虚了。”
两人正说着,突然门又被敲响,那么圆满师父进来说道:“慧觉居士请你们二人过去一趟。”
“多谢这位师父。真言法师,那我们就告辞了。”楚辞起身说道。
真言法师也起身,双手合十,念了句佛号,目送他们离去。
慧觉是平昌公主来白雀庵后真言法师为她取的法号,她本名叫做虞绮。她住的小院是白雀庵里最为幽静的,一走进去,便能闻到一股淡淡的香味。这香味不同于庵里的檀香,闻起来令人心阔神怡。
这院子虽小巧玲珑,但处处是景,每一处都暗藏玄机,让人不得不感慨设计者的巧思。楚辞挑了挑眉毛,这样的人,会是不染尘缘的人?
“两位这边请,公主在里面等你们。”一个穿着僧袍的女子走过来,为他们带路,从她的称呼中可以得知,这应该是公主的贴身侍女。
楚辞和祝峰随着她往里走去,在花厅里,见到了那位平昌公主。
这应该是楚辞来到古代之后,见到最美的一个女子了。虽然他也没看过太多女子,但他确信,眼前这一位应该会是最出众的。
她一袭僧袍,长发绾髻,脸上不施脂粉却自有一股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之美。虽然年纪不小,但却半分不显老。
不过,楚辞在心里暗笑了一声,他总算知道姜显那张经常性显得面瘫的脸,到底是遗传谁的了。
“下官楚辞,拜见平昌公主。”
“这里已无什么公主,你既是来谈论佛理的,又何必执着于凡尘俗世的那一套。”平昌公主说的话,听上去似乎真有些超然物外之感了。
楚辞笑了笑:“既然公主不拘泥于凡尘俗世这一套,又何必在乎这几句称呼呢?只要一心向佛,法师也好,公主也罢,这些都是身外之物罢了。”
“我既已抛却凡世,遁入空门,这些称呼终究还是有些违和了,你就唤我慧觉师父吧。”公主淡淡地说道,没有因为楚辞的反驳而生气。
“好的,慧觉师父,不知您刚刚看了那封信后,心里是如何想的。”
“这不是他写的东西,你仿照他的字迹,所图是何?”她初看时,以为是他写的,但是越看越奇怪。信虽感人至深,但她却始终无法代入。
哦?被识破了。楚辞有自信他的字绝对不会出问题,那么问题只可能出现在内容上面。看来这位公主,很了解姜显。
楚辞从怀里掏出姜显的那封信递给了一旁的侍女,然后对公主说道:“慧觉师父好眼力,那封信确实经过下官润色而成。本意是为打动您,却没想到反而画蛇添足了。可见母子连心,非是几句华丽辞藻可以比拟的。”
公主拆开信件,看完之后脸上虽然还是那副波澜不惊的样子,但是眼眶已微微湿润了。
姜显的那封信,措辞平平,有时候还会前言不搭后语,像是想一句写一句的。但平昌公主却从这里面看到了他的紧张与暗藏的期待,这孩子一旦不知道说什么好时,便会在纸上点小墨点。
自她踏入白雀庵中,已有三四年不曾见过他了。还是去年先帝驾崩,她混杂于女眷之中,远远地看了他一眼。
“他……还好吗?”公主忍不住出口询问。
“好什么呀!四郎他爹对他一点儿也不好,动辄便是打骂,从来不对他说一句温情的话。昨天四郎差点让老虎给吃了,他爹还猛地给了他一巴掌,牙都差点打掉了!还罚他跪祠堂,抄家规,跪得都快起不来身了!”祝峰从进来起一直没讲话,这会听她问四郎好不好,便忍不住噼里啪啦地一通告状。
“什么?昨日他怎会?”公主脸上那种淡然的表情都维持不住了。
“公主无需惊慌,他有惊无险。”楚辞看似不满地瞪了祝峰一眼,心里却忍不住为他点赞,对,就这样说,越惨越好!
祝峰不服气了:“什么有惊无险啊,他万一被吓出心病可怎么办?四郎他看上去很厉害的样子,实际上胆子可小了,一条狗都能把他吓得往后退。那年除夕夜,他一个人出门,被一条狗追着咬,棉袄都给咬破了,还是我把自己的衣裳给他一件,他才不至于穿着破衣裳回去。”
“除夕之夜为何会一个人出门呢?那不是合家欢庆的日子吗?”楚辞问道。
“是嘉佑四十一年的除夕吗?”公主问道。
“好像是吧,那年特别冷,下了三天大雪我记得。”祝峰对时间不太敏感,但他记得那天仆人把四郎带进来时,他那浑身狼狈的样子,脸冻得青青紫紫的,可吓人了。
平昌公主鼻子一酸,眼泪忍不住成串往下掉。她就是嘉佑四十一年十月到这里的,那孩子必是于除夕夜里提起她,被那姜奎罚了,才离家出走的。他自小怕狗,是因为他被王爷宠姬养的一条狗咬过屁股。
……
那时候她父皇对她还是充满怨怼,府里众人,没有一个看得起他们的,一个当家主母,过的比妾室还不如。那年姜显四岁,一个人从院子里偷溜出去玩,不知怎地惹来那只狗一直追他。那些仆人看着他哭叫着在地上跌爬滚打,只哈哈大笑,竟没有一个人上前阻拦。
她那天是真发怒了,披头散发地闹到他的书房里,在一众清客面前出了大丑,所得只不过一句“你这泼妇,和只畜牲计较什么!杖毙了便是!区区小事也值当闹到这里来,你当这是什么地方!”
她自此冷了心,对待姜显也从一开始的疼宠转为严苛。她典当嫁妆,私下里帮姜显请了一位武师父,每日里由翠荷带出去,下午再带回来。她教他读书写字,一旦不用心,便用戒尺抽打。
因为她之前终究还是太过天真了。
她一直都以为,只要掏心掏肺地对别人,那人终有一天会被感动。可她错了,这世间唯有权势才能打动人心。她这辈子会被人看不起,不就是因为她是一个无权无势的人吗?就算她命该如此,她不能让自己的孩子也受这样的罪!
姜显在她严厉地管教下日渐长大,她虽然察觉到了他对她的疏离,但她却不做解释。因为冷心冷情的人才能过得更好一些。
后来,她父皇不知为什么,突然回心转意,对她这个被忽视了近二十年的女儿好了起来。可是她已经不需要了。
不过有人撑腰总是好的,至少她的日子好过了很多,也能把姜显送到蒙童馆里去学习了。可是姜奎其他几个儿子却联合起来找姜显的茬,幸好姜显学过武,没让他们占什么便宜,还交到了几个好友。
本来日子就这样过了,可是这时却发生了一件事,有人来报,说姜显将他二哥推进池塘,险些淹死。
等她赶到时,那孩子已经被打得皮开肉绽了,正趴在地上,用倔强的眼神看着他爹,等见她来了,眼里又满是委屈。
她相信他儿子不会做这样的事,可当时就他们两个人在场,简直是百口莫辩。
姜奎指着她的鼻子骂她“恶妇”,然后要年幼的姜显为他二哥跪祠堂祈福,他二哥一日不好起来,他一日不能出来。
这时正临深秋,祠堂冰冰冷冷的,他一个孩子受着伤跪在里面哪能吃得消?她不可能同意,于是两人在书房争吵起来。
姜奎说:“小小年纪如此狠心,就是畜生也会念及同胞之情,他竟敢对自己的兄长下如此狠手!你不肯罚他也行,那就让族里的长老们评评理,看他这样的人,有何德何能承袭世子之位。”
她冷笑一声,狐狸尾巴总算露出来了!他知道她向父皇提出要早日定下世子人选一事,便想要败坏显儿的名声!
“你想怎么做?”
“除非你将中馈交回莲娘手中,并且去皇上那里,让他将圣旨撤了,准我还朝。”姜奎恬不知耻地提出要求。
“不可能!”
“那就让天底下的人都看看,这畜生是个不忠不孝,不悌不义之人,只要我在一日,他就永远也别想当上镇南王世子!而且你要知道,即使他想要走科举一途,也要亲父允诺,只要我不同意,他这辈子都只能当一个浑浑噩噩的纨绔。你也别想拿你父皇压我,他若是硬颁下圣旨,再插手府中之事,那我就将那畜生打死!大不了鱼死网破!”这些日子他被连续申饬,对于一个面子至上的人,他早就想疯了!
平昌公主气得浑身发抖,她一想起,自己曾和这样的人同床共枕,就忍不住恶心想吐。
她抖着手让自己镇定下来,说道:“和离吧!”
“和离?”姜奎凑近她,“你这辈子都别想,只有我姜奎休妻的份。”
“那你休妻吧,我净身出户,只要你把显儿给我!”
姜奎将她状若疯癫,忙说:“公主,你也别太生气。显儿他是我唯一的嫡子,我又怎会对他不好呢?只要你不再与我作对,我保证他会好好的。”
“你这样的人,多看一眼我都觉得恶心!”
姜奎脸色冷了下来:“你若执意要如此,就等着那小畜生给晟儿赔命吧!来人,将四少爷押入祠堂跪着,不准给他一粒米一口水!你大可现在就进宫去,将此事说与皇上听,到时候我就把什么事都兜出来,看他会不会为了一个曾秽乱宫廷之人的女儿,冒大下之大不韪,插手臣子家事吧!”
秽乱宫廷四字一出,平昌公主立刻面色煞白。曾经在宫中被人指指点点的场景一下子将她击溃了。
姜奎见她精神恍惚,便说:“你只要不再与我作对,我保证会立显儿为镇南王府世子。但你不能去和父皇告状,这样吧,我就说你生病,要去白雀庵静养,你在那里待一段时间,怎么样?”
“只要我走,你就不难为显儿?”公主心灰意冷。
“是,我保证会立他为世子。绝不碰他一根毫毛。但你也要保证,你不能回来看他。不然生病一事就瞒不住了。”
平昌公主看他写了折子盖了印,然后静静地走回房去,待姜显身体一好,她立刻装病说要去白雀庵静养,后来,她直接对外宣布,说养病期间,与佛结缘,自此之后了却尘缘,再不踏入镇南王府半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