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我今日的祈香……”
郑淑看了眼一旁点燃的香炉,轻声道,“熄了吧,从今日起,你再不用来这里祈香了。”
柏灵略略睁大了眼睛,“为什么?”
“老夫人昨晚就递了消息来,夸你心诚。”郑淑淡淡说道。
“是吗?”柏灵笑了笑,“真没想到……”
郑淑刻意压低了声音,如同叮咛一般地说道,“其实老夫人不是个心狠的人,那日说要你来祈十二日的香,大约也只是试探罢了。你既然有这个心,那她就不会再让你吃这个苦头了。”
柏灵望着郑淑,“这也是老夫人告诉淑婆婆的原话吗?”
郑淑略略挑眉,“哪还用得着老夫人说……我在屈家待了几十年了,我自己的眼睛不会看,耳朵不会听吗?”
柏灵对着郑淑稍稍欠身,“那还请淑婆婆代为转告老夫人,就说柏灵谢过老夫人的体恤。”
“收拾收拾,跟我走吧。”郑淑看了看四周,“这里也不是说话的地方。”
“好。”
柏灵没有再问什么。
虽然屈老夫人让她停止祈香的原因她暂时还不得而知,但柏灵心里明白,不论这位老夫人到底是出于何种考量,都不会是郑淑口中所说的那个理由。
不过在这件事上,屈老夫人和她到底还是都各自往后退了一步。
这种平衡也许维持不了很久,但总归有胜于无。
柏灵转过身,收拾起了自己的小包袱,香炉有些沉,索性就继续留在了假山顶上。
“淑婆婆要带我去哪儿?”
“咱们还是回承乾宫。”郑淑头也不回地道,“今天带你走另一条路。”
……
柏灵跟在郑淑的身后,向着御花园的深处去了。
虽然行走的方向大致还是朝着承乾宫那一头,但从久无人扫的落叶、还有两侧略有些斑驳的墙根来看,这里确实人迹罕至。
路的两侧不知是哪些宫殿的宫墙,粗大的树枝沿着墙向外爬升,几乎挡住了天。日光透不过两人头顶的茂密枝叶,只有隐隐绰绰的光影掉下来。
忽地,不远处一阵稀稀疏疏的声响,柏灵抬头望去,只见树和墙的交连处,有一只三花小猫跳跃穿行,像精灵一样闪过了身,又消失在树影里。
柏灵眼前一亮。
而后大约也就十来步的距离,柏灵又看见了两三只成年的大猫,都是再普通不过的田园猫,但每一只都圆滚滚的,没有半点野猫的样子,显然是有人在喂养。
难怪之前十四说宫里猫多,以至于他要把喜欢的花都挪到玄穹塔的塔顶去。
郑淑渐渐放慢了脚步,咳嗽了几声。
柏灵收回了视线,笑着道,“婆婆今天想和我说什么呢?”
两人都停了下来。郑淑思忖了片刻,终是低声开口道,“按说你的年纪还是个孩子,可你既然已经挑起了娘娘的担子,我也就不把你当孩子看了。”
“嗯。”柏灵点头,“婆婆请说。”
“我有几件事要问你,你要如实答话,明白吗?”
郑淑的声音带着几分长辈的威严,说这话时,她也绷紧了脸。
柏灵认得这表情。
这是郑淑的“正事专用表情”没有一点笑意,嘴角略略下沉,眼睛也并不完全睁开,而是半垂着眸子。这样的一张脸,像一块枯木似的没有半点生机,却也把所有想法情绪都掩在了古井无波的平淡之下。
“明白,不过淑婆婆……”柏灵轻叹了一声,“在你问话之前,能不能先如实答我一问?”
郑淑警惕地看过来,“什么?”
“我现在究竟是在回淑婆婆的话,还是在回老夫人的话?”柏灵问道。
柏灵问起话来的样子并不紧张她甚至歪着脑袋,目光也丝毫不闪避地望过来。
郑淑隐隐觉得,自己好像越来越吓不住这个小姑娘了。
“我今天找你,没和老夫人说,我也不打算主动和老夫人说。”郑淑直白地答道,“但我做事从来也不会瞒着老夫人,要是她老人家问起来,是什么样那就说什么样,这是我的本分。”
“明白了。”柏灵点了点头,“那我大概能猜到了……婆婆是为我昨晚拒绝劝娘娘去游园会来的,是吗。”
见柏灵单刀直入地切入了正题,郑淑也不客气地点了点头。
“对,这就是我今天要问你的第一件事,”郑淑声音转冷,“你今晚打算和娘娘说什么?到底是劝她去,还是劝她不去?”
柏灵想了想,“淑婆婆想我怎么做?”
郑淑哼了一声,“你是个聪明的,根本不需要我教。给个准信儿吧。”
柏灵低头一笑,一时没有言语。
见柏灵还是不答,郑淑的声音更沉了几分,“你现在已经进承乾宫了!置身事外的念头,你最好想也不要想,否则”
“淑婆婆,”柏灵忽然笑着抬头,“其实这句话应该是我和您说才对……我记得之前听宝鸳姐姐提过一句,您已经有孙儿了吧。”
郑淑通身一震,目光霎时间变得阴冷。
“婆婆别用这个眼神看我,”柏灵有些无奈地摆了摆手,“我没想威胁你什么,这种事我也做不来……”
“那你想说什么?”
“其实类似的话我应该说过一次了,置身事外这种事……我从来就没有抱过这种奢望。婆婆在宫外有天伦之乐等着,宝鸳姐姐也已经许给了人家,整个承乾宫里论起来最没退路的人就是我。所以今天,我也索性……就把话都说开了吧。”
风吹过两人头上的婆娑树影,柏灵微笑着抚了抚自己一时纷乱的额发。
“你越是想要娘娘好,就越不应该让我掺合到她的日常生活里去,后宫的争宠也好,前朝的风雨也罢,不要逼我用缴投名状表忠心,没用的。
“哪天万一我真的没熬住,遂了你们的心愿,帮着做起了出谋划策的事情……那娘娘的治疗就算全毁了。”
郑淑颦眉,“你这”
“我没开玩笑,也没夸大其词。”柏灵低声道,“因为我的治疗本质上就是‘以人为器’,以我自身的引导和一些环境上的设置,为娘娘搭一个可以暂时将压力放下的容器。
“这样,她每一次来见我,就都可以暂时把身上所有的包袱都放下,然后再看看这里面让她难以承受的东西都有些什么,该怎么处理……
“在这个容器里,娘娘做什么说什么都是安全的,因为容器与现实世界有一个完全的区隔,所以她可以放心大胆地把平日里不会说出来的话和不会冒出来的念头拿出来探索,而不用担心有任何伤害。
“当我哪一天真的成了娘娘的朋友、幕僚或者说是仆从的时候,这个容器就被打破了。”柏灵轻声道,“婆婆能想明白为什么吗?”
郑淑才想说些什么,柏灵已经自顾自地说了下去,“因为从那一刻开始,我的这个容器就和她的日常生活没有了区别,甚至说我和娘娘之间的利益纠葛和捆绑会比普通人更复杂……那个时候,我所构建的空间也就完全失去治疗的意义,这件事对我、对娘娘会造成的二次伤害,都是不可估量的。”
柏灵叹了口气。
“我不是神仙,我的精力也是非常有限的,婆婆耗了我一点心力,那我能拿去支持娘娘的就少一些。”柏灵再一次看向了郑淑,“这一点,淑婆婆到底……明白吗?”
郑淑站在了原地。
柏灵的话似是带着一连串摧枯拉朽的蛮力,将她一整个人全都拖进了深思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