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执继续说道:“我背上出了一阵冷汗,朝那男人看去,只见他虽然长着一副眼眶,却没有眼珠子,很明显是先天残障。不知为什么,我不由得双腿打颤,这样的病,华佗再世也无可奈何啊,而她天姿国色,为什么没有嫁给吴念,却嫁给了这个瞎子?莫非是吴念已不在世?我心里存了万一的希望,说不定是他们相处不到一起,已经分开。可她接下来的言行,让我万念俱灰。”
雷雄也是惊骇不已,心里已经猜想到了七八分。果然,只听雷执继续说道:
“她语言里充满了无限的恨意,冷冷地说:‘这世上有很多男人,就是不长眼睛,再好看的女人在面前,也不知道珍惜。这些伪君子,也都不长脑袋,假仁假义,害人害己。’
我问她为什么这样说,她瞧也不瞧我,还是恨恨地说:‘生得再好看又有什么用,别人只当没有看见你,那还不如索性嫁一个瞎子算了。我自己也不长眼,偏偏受一些伪君子所骗。’她这一席话说得我悔恨难当,心里乱跳,只得说:‘你家先生的病我治不了,请回!’
我那女徒弟又把他们送回了山口,才知道他们是从百里之外那男人的家里来的。我命徒弟到他们住地查问情况,才辗转打听到,当年吴念和我一样,出于成全对方的想法,也放弃了比武,作出了让步,和我一样从此杳无音信。她悲愤交加,等了三年,便嫁给了一个瞎子,一生无儿无女。
为此,我常常耿耿于怀,无比内疚。直到后来我才想明白,当年我们一开始就错了,爱情不像友情,是丝毫不能共享的。正是我和吴念的浑噩无知,不清不楚,才害了她一生。而她随着怨恨加深,也对我和吴念对她的情意产生了彻底的怀疑,她认为我们是在戏弄她,都是不负责任的骗子。唉!”
雷雄听到这里,也不免唏嘘,想到自己一定要好好疼惜燕舞,不能让她受到半点委屈。他想时间不早了,该要睡觉了,雷执却说:“你如果要睡,你就去睡,我糟老头的被子你不要嫌脏。”
雷雄看他毫无睡意,似乎还有些话不吐不快,便说:“您说,我听着就是了。”
雷执又说:“过了半个月,有人捎信给我,说她已经死了,留下一个瞎眼的男人在世上。她走的时候,说了一句话,那把刀她扔在了山谷里的水潭中。”
雷雄又是一怔:“是恒卦石屋外面的山谷吗?”
雷执涕泪双流,说:“应该是!可是我管不了那些了,听到这个消息,我一病不起。经过了这些事,我已经看透了,我觉得人生再也没有什么好留恋的,现在是太平盛世,管它坤刀乾刀,管它武功秘籍,管它金银财宝,我只想去四海云游,从此不问姓名。于是,我便立马遣散了徒弟们,解散了清霞观,大病未愈,便离开了。一转眼我离开观里,已快三十年了。前十几年里,我半乞半游,已将全国各地走遍。若不是年事已高,怕会客死他乡,我也不会再回到家乡。时间过得真快,我回来也十几年了。”
雷雄问:“您回来之后,您的徒弟们来找过您吗?”
雷执苦笑一声,摇摇头说:“我连姓名都没有,他们怎么来找?我回来的时候,你还是个小毛孩子。现在,你也长成大人了。人的一生,与草木无异,如大梦一场。”
雷雄心想村子里的人只当他是一个怪老头,却不知道这六七十年的沧桑,他没有跟任何人提起。更加没有想到,他原来就是清霞观的创始人,见他悲痛不已,也为之感染,心里觉得既惋惜又沉重。
这时,一声鸡啼响起。冬夜虽长,但他们说了这许多话,约摸也到了丑时初。
雷雄本想跟他说起慧参,天色太晚,这事说来话长,他本身难过,又怕引起他情绪更加激动,硬生生地憋住了,便说:“六曾祖,不早了,您去睡吧,不要悲伤过度。”便提了煤油灯,想要搀扶着他。
不料雷执推开他的手,一双老手力道刚硬,温热饱满,说道:“当年,我悲痛万分,险险就把一身武功自废,想到这样终究是对不起马公,才保留住了。这几十年来,我每天勤加练习,从不松懈。你虽年轻,敢不敢跟我比试一番。”
说话间已经来到了他的睡房,雷雄眼前一亮,这间房里的布局和清霞观里的第一间一模一样,连床的样式、朝向、桌子上的笔筒、大褂都是别无二致,简洁有序。那墙上的一首《清心寄》,笔迹字体更是如同复制出来的。雷雄生出一些错觉来,愣了愣,随即又想到,这六曾祖虽然云游四海,和慧参大师出家了一样,虽然都快百岁,心里却是照样放不下那一段经历。
雷执看他呆呆的样子,问道:“小子,你到底比不比?”
雷雄回过神来,说:“今天不比了,等哪一天您老人家心情大好,再来指教我。”
雷执像个小孩一般,抹去了脸上沟壑里的泪水,说:“我藏在心里一辈子的故事,今天统统跟你讲了出来,虽然难过,但也开心,好像这苦水都被倒空了一样地畅快。”说罢吹熄了油灯。
雷雄和他各睡一头,和衣而卧,上下眼开始打不开。而雷执也不知是在说梦话,还是在说真话:“我那孝顺的二徒弟也是个苦命的姑娘,不知还是否在世上。”
雷雄困倦至极,一动也不想动,于他的话充耳未闻。
几阵鸡啼过后,很快,天便亮了。
一阵连珠炮似的声音在门外响起,伴随着拍门声叫道:“哥,哥!快起来,快起来!”
雷雄微睁双眼,听到是小洛的声音,觉得完全没有睡好,但一想起燕舞在自己家里,心里一阵暖意,强睁开眼睛,穿衣下床。
雷执正在厨房弄早饭,听见喊身,过来开了大门,说:“你个野丫头,一大早吵吵嚷嚷,不像话!”
小洛闻到香味,一溜烟跑到厨房来,揭开了锅盖,用锅铲挑起一样东西就往嘴里送,因为被烫到,连忙双手当扇,往嘴巴里扇风,却还是不忘一口口咀嚼着,一边说着:“这什么呀,曾爷爷,真好吃!”
雷执用锅铲柄在她头上敲了一下,说:“你个馋丫头,没个姑娘相!这是我把鱼肉打成了泥,用薯粉和蛋清调制的清汤丸子,用鱼头汤煮好,除了油盐,只放一点葱花。好吃么?”说罢拿了碗筷,盛了一小碗,给了小洛。
小洛接过来,撅起了小嘴巴。
雷执呵呵一笑,说:“你可不要噘嘴,姑娘家吃饭就该用这样的小碗。”又拿了一个大了不少的碗,说:“这一碗给雷雄。”
雷雄闻到香气进来,说:“您老人家好雅兴,这是您钓的鱼儿吗?”却并不端碗。
雷执说:“这是你妈昨天送给我的呢!这山里的果子狸、野鸡、鸽子的什么都叫我打了吃啦!这清汤丸子只是最寻常的东西,有材料的话,我能给你们整一桌满汉全席出来。”
雷雄恍然大悟,心想怪不得金石说师祖精通美食烹饪,一点不假。黄树冲附近的几个村子,几乎没有哪一个男人会做饭的。小时候他曾教自己怎么才能把土枪做得更好,他又有一身高深的武功,要捉到山中野物自然是手到擒来。
雷执见他不吃,说:“你嫌我做得不好吃么?”
雷雄端起碗,说:“您一把年纪了,我可不忍心吃您做的,该当我做给您老人家吃。”
雷执拍了拍他的臂膀,哈哈一笑,说:“你个好小子,不用同情我这糟老头子,我也没有多少日子好活啦,说不定哪一天就两眼一闭了,多吃一餐少吃一餐又如何?”
雷雄想说什么,却被小洛一把拉走,到了外面,说:“你昨天不是说要到云舞崖去吗?走!”
雷雄说:“我自然不会忘记,你怎么这么积极?”
小洛眨巴了一下眼睛,神秘地说:“你昨天不是问我到哪儿去了吗?我去静雷庵了,那个林仙姑已完全好了,她要教我学医呢!”
雷雄头脑里电光火石般地闪现一个念头,问:“她姓林吗?”
小洛瞧着他发愣的神色,头点得像鸡啄米。
“那你知道她的全名吗?”
小洛头摇得拨浪鼓似的,说:“没有人知道。她的医术简直是神了,不管什么疑难杂症,只要经她看过,没有好不了的。”
雷雄回到家里,母亲早已把早餐弄好,雷雄瞧见她脸带倦容,心想定是昨晚没有休息好,说:“妈,等我们出去之后,您在家好好补上一觉。”
母亲说:“那云舞崖有什么好瞧的?又高又陡,你们可要小心一些。”
几个人很快吃完了早饭,小洛欢天喜地地在前面带路,走的仍然是雷雄之前经过的那些地方,不过已被踩出一条很明显的小径来,加上现在百草枯萎,比以前好走了不少。雷雄笑了笑说:“疯丫头,这条路多半都是你踩出来的。”
小洛嘻嘻一笑,也不否认。
一行人很快到了半山腰,极目远眺,白色的雾气从底下的山谷和村庄升起来,时而浓密时而稀薄,缥缈神秘。休息了一阵,继续往上攀爬,路越来越难走了,山势越来越陡,奇峰突兀,越来越险要。几个姑娘渐渐地觉得有些不支,速度也越来越慢。小洛往一块石上一躺,看着满天的云朵,一动也不动。大家又再次停下来休息。(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