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修远自认为自己虽非心狠手辣之徒,却也绝对不是心慈手软之辈,但此刻那滴温热的液体落在手上,却好像能灼烧他一般,他的手不自觉抖了一下。
这轻微的举动似是在紧要关头扯回了顾长宁的神智,她自梦魇中回神,看着宁修远,缓缓道:“你不会杀我!”
宁修远一怔,顾长宁接着道:“你的眼睛里有试探,有警惕,却没有杀意。何况,你如果想要我死,刚才就不会救我。让我被赵炳怀和赵晋发现,他们所有的注意力都会在我身上,自然不会过多注意,密室里是否还有另外一个人。诚然,他们会因此加强防守,但是以你的身手,绝对可以趁乱逃出去。你根本没有必要救我。”
是没有必要。就是连宁修远自己也没弄明白,那电光火石之间,他甚至是来不及思考就已经出了手。
来赵家密探,是他私做主张。端惠虽然面上不许,可他看得出来端惠对赵晋的怀疑。他虽然觉得杀害霍静对赵晋有害无利,赵晋不会这么蠢,可是却也觉得此人心思深沉,当年围场的事也却有蹊跷,或许他确实有秘密。霍静可能不是他杀,但却可能和他有关。
只是他没想到,来到赵家却看到了一出戏。听闻赵玲珑言及顾姑娘,看着众人的反应,他猜到了这个顾姑娘应该是他。想到那个让他刮目相看的女子,他有些为她担心。事实证明,他的担心毫无必要,这样聪慧的女子怎会被这样拙劣的手段设计?
她顺利躲过,可她出门后,身形躲闪,神色紧张,他一时好奇一路跟着她,却不料发现了这等秘密。
赵晋确实有问题。可顾长宁……
宁修远渐渐放下对顾长宁的辖制,脖子上的压抑消失,顾长宁退后一步,轻轻咳嗽了好几声,她看着宁修远幽深的双眸道:“每个人都有秘密,难道你没有吗?”
宁修远眼光一闪,没有说话。顾长宁接着道:“我没有办法解释这一切,但是我敢保证,我的这个秘密和你无关,不会伤害到你。也……也不会伤害端惠长公主和定远侯。”
宁修远皱着眉头,嘴角却浮出一丝笑意,这最后一句像是特意加上去的,“我凭什么相信你?”
“你也可以选择不相信,现在就杀了我。”
口中虽说着这样的话,可她神色自若,看不出半点惊慌恐惧,与方才的绝望无助可谓是判若两人。
她笃定他不会杀她。他也确实不会,皇家也不会允许有人在这个时候对顾家兄妹动手。他们如今可是皇上要护的人。
宁修远审视着她说:“你知道多少?事无巨细,我都要知道。当然,你也可以选择不说。”
顾长宁沉默半晌,抬头道:“你会告诉端惠长公主,对吗?”
宁修远十分错愕,他不明白顾长宁为何突然思维跳跃到了端惠身上,可她听得出来她话语之中对端惠的关心。
“赵家要对霍家出手,公主和侯爷必须知道,他们要有所防范。”
这会儿的语气已经不仅仅是关心了,还带着几分急切和紧张。宁修远点头道:“你说。”
顾长宁看着他。她同宁修远并不陌生。宁修远经常来公主府,可是大多时候同父亲在一起。有段时间,父母不断给他们制造机会,让他们一处相处,大约也是存了这么点心思。可她对他没那意思,他便也只是安静地坐着,并不凑上来。
后来赵晋似乎发现了父母的想法,但凡她和宁修远在一起时就会跟过来,此时,宁修远总会识趣地离开。
那时候宁修远在她心里只是一个知情识趣并不讨厌的人,对他虽不陌生,却也谈不上有多了解。
“我能相信你吗?”
宁修远皱眉不语,不是他不想回答。而是他忽然想起了那个记忆中的少女,她也曾这么问过他。
“你真的不会答应我父母?”
大约是霍静的身份太高,过往和她在一起的无不对她藏着些心思,她才会同样这么想他。
宁修远哭笑不得,“公主和侯爷疼爱郡主才会有此想法。他们只是想给我们一个机会,并不是一定要让我们定下来,所以并不存在什么答应不答应的问题。郡主已有钟情之人,修远不会强人所难。”
“我能相信你吗?”
宁修远更觉好笑了,“我想我宁修远还没有到娶不到妻子的地步吧?”
霍静撑着下巴审视了他良久,然后得出结论,“长得也太妖孽了!就你这样的,不但不会娶不到妻子,只怕想嫁给你的人能从西城排到东城。啧啧啧,就你这张脸,不知道要祸害多少姑娘家!果然是红颜祸水!”
红颜祸水?难道说的不是女子?词是这么用的吗?彼时宁修远差点没将刚入口的茶水给喷出来。
便是现在想起来也不免失笑。可嘴角刚扬起来,宁修远就发现情况不对!现在不是他回忆以往的时候。好在顾长宁心中存着事,并没有发现他的异样。
顾长宁沉思了好一会儿,终于抬起头,她不知道自己是否可以相信宁修远,但是她只能相信他,也是相信父母的选择。当年父母就看重他,如今三年过去,即便顾长宁此生只去过公主府一次,却也看得出来,如今的父母比当年对他更好,待他犹如子侄。大约这里头也有她去世的因素吧。
“赵家府邸一共七进十三院,有内外两个书房。此处乃是内书房,赵炳怀不常来,大多是赵晋在用。”顾长宁开口,声音不疾不徐,不紧不慢,尽量给出时间让宁修远记下来。从院落布置到下人们守门换班的时间,再到赵晋日常出入休息的习惯。事无巨细,只要她知道的,她都说了。
赵家要对霍家不利,那么父母对赵家知道的越细越好。况且她即便知道这些东西,可没有足够的能力和机会找出赵晋的秘密。但是她不可以,不代表父母不可以。
顾长宁一件件说着,完全没有发现宁修远的目光越加疑惑深邃起来。她转头看着墙上挂着的画像。
宁修远神色更加迷茫起来,言道:“画中的是长乐郡主。”
顾长宁轻“嗯”了一句,她知道,她当然知道!顾长宁的双手在袖中颤抖,道:“这里原本不是一幅画,是一处神龛。神龛上摆放着一块灵位牌。”
宁修远眉头紧皱,“谁的灵位?”
“不知道!灵位牌用红绸盖着,我只能看到灵位的底座和上头的‘之位’两个字。”
宁修远眉眼一跳,赵家有祠堂,如果是普通的灵位,不必设在这里,更加不需要用红绸遮挡。这说明灵位上的人见不得光,是不能光明正大享受赵家祭祀的。
可是,这个人会是谁?
“你怎么知道这一切?”宁修远目光如电。
她太诡异太反常了。
顾长宁如何不知,她等于不打自招暴露了自己。可是她害怕……敌暗我明,她害怕父母会被赵晋算计。他们曾为夫妻,她知道一些赵家的事情。同样的,赵晋也知道一些侯府和公主府的事。
她必须给父母以警醒!
顾长宁咬着牙低下头去,嘴角露出苦笑,“我说了,我不能解释这一切。你只需要知道,我说的这些都是真的。把这些告诉端惠长公主和定远侯,让他们一定要小心。”
宁修远望着她的双眼,她眼神中带着深深的期盼和渴求,让他不忍拒绝,鬼使神差般应道:“好!”
顾长宁松了口气,缓缓走到密室出口,按下火把下的开关走了出去,宁修远随后跟来,轻声道:“我之前听到苏幼仪同赵玲珑说要回府。”
只这么轻飘飘的一句话,顾长宁回过头来之时,宁修远已经转身离去。
安阳郡主受了伤,更衣室又闹了一出,苏幼仪负气走了,想来这宴会也就散了。他这是在提醒她。
果然,当顾长宁回到花宴之时,人已经散得差不多了。赵玲珑看到顾长宁,眼睛红的能喷出血来,“你去哪了?”
又气又恼又怨又恨的语气,顾长宁扬起脸,十分错愕地望着她,“赵姑娘这是怎么了?我是客人,确实不该给主人家添乱。可我也不是故意的。赵姑娘带我去更衣,结果半路走了。我换了衣服,本想让蔷薇带我回来。结果走到半路,蔷薇也不知道想起什么,急冲冲就跑了。我初次来赵家,路都不熟。想随手抓个丫头问一问,谁知一路走来,一个人也没瞧见。我没办法,只能自己找出路。这走着走着就走迷了,幸好最终还是寻了路回来。”
三两句话说清楚了原委,还指出主人家待客不周,如今反倒怪起客人来。
“你!”赵玲珑恨得牙痒痒,却一个字也不能反驳。她若说出实情,就等于把自己给卖了。
顾长宁笑着,“赵姑娘不必如此,我知道今日赵家前院内院都有宴会。何况这姑娘家的宴会是侯夫人许了你办的。你也是第一回揽这么大的事,有些纰漏也在所难免。”
赵玲珑眼中的怨毒一闪而过,自知到了这个地步,她若还要脸面,就必须同顾长宁把这出戏做下去,因此也笑着道:“这倒是要多谢顾姑娘体谅我。我方才也是见顾姑娘一直没回来,担心顾姑娘出事,语气便急了些。还请顾姑娘不要怪罪。”
顾长宁连连点头,“怎么会呢!赵姑娘还借了我这么漂亮的裙子,应该是我多谢赵姑娘才对。既然如今其他姐妹们都散了,我也不好多呆。赵姑娘,这身衣服,我先且穿回去,等洗过了再给你送回来。”
“又不是多金贵的东西,不值当顾姑娘如此。顾姑娘就收着吧。我送顾姑娘出门。”说着赵玲珑亲亲热热地揽了顾长宁的手往外走。
顾长宁也不拒绝,大庭广众之下,赵玲珑还不敢做什么。
二人一路到了门口,赵玲珑状似无意地说:“蔷薇这丫头是越来越拿乔了。一个做奴婢的,居然不听主子的话,随意把客人丢下,倒是累得顾姑娘迷了路。顾姑娘放心,我回头便将她处置了。”
顾长宁无可无不可,“赵姑娘的丫头,赵姑娘自己看着办就好。”
赵玲珑心中一滞,蔷薇只说顾长宁非要自己更衣,速度又快,换了衣服就走了,还丢下了她。她跟出去却跟丢了人。赵玲珑不知道她们二人的话,各自有几分真几分假,又或者蔷薇被收买了。她有意试探,却什么也没发现。
顾长宁是不是知道些什么?知道多少?赵玲珑心中没有底。若是此事成了,那么即便顾长宁知道是她动的手脚也已经尘埃落定。可如今事情不成,若顾长宁知道,会不会说出去……
赵玲珑微惊,顾家的马车已经准备再测,顾长宁踩着小凳子上了车,在入车厢前回过头来,言道:“多谢赵姑娘今日的‘款待’,长宁是有什么报什么的人,今日之事,长宁铭记在心,日后必然会找机会奉还。”
顾长宁的笑容温和,声音清灵,并不见半分嫉恨,这话缓缓说来,无波无澜,平静寡淡,可却有一种赵玲珑无法言喻的震慑之力,让赵玲珑心惊肉跳,恍惚失神。等她再回过神来,顾长宁的马车已经渐行渐远。
赵玲珑转身回府,进了内院便有人来报,“小姐,蔷薇怎么办?”
赵玲珑冷笑着,眼中闪过一丝杀意,“这么点小事都做不好,我还留着她做什么!”
丫头心惊,“小姐的意思是……”
“她前日里偷了我的金簪。一个签了死契的丫头,胆敢偷到主人家的财物,便是打死了也是活该。只是小姐我见不得血。你去弄些药来,给她灌下去,让她死个痛快,倒也能少些痛苦。”
随随便便一句话,涉及一条人命,可在赵玲珑说来却好似再说“今日天气不错”一样。丫头心中大骇,却不敢得罪赵玲珑,也不敢给蔷薇出头,只能低声应“是”。
赵玲珑咬牙,蔷薇绝对不能留!
蔷薇死了,那么即便顾长宁有心说出去,也没了人证!她不能给自己留这么一个把柄!所以蔷薇的死在之前就是注定了的。不论事情成与不成……(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