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政殿。
端惠长公主府的事情很快传到了建元帝的耳朵里。前来禀报的公主府的掌事太监梁公公。
建元帝坐在龙椅上，一言不发，眼底无波无澜，瞧不出喜怒。
“公主府养的马大多都是温驯的，尤其是给各家姑娘小姐们嬉戏的马匹。苏姑娘提议打马球，安阳郡主便让人吩咐去了马厩那边。马夫特意选了最是温顺的送了过去。”
“襄阳县主马术了得，公主府的马也是经常跑的，断不至于因为这点已经避过了的危险而突然发狂。”
这也是顾长宁当时奇怪的，她既然已经纵马跃过去，马儿也已经稳稳落定了，再惊马似乎有些蹊跷。只是那会儿她无暇他顾，也没时间多想。
“公主让人彻查，发现其他马匹都安好，只有襄阳县主的坐骑被下了药，那药有些怪异，据温太医说乃是前朝宫廷秘药。下药后并不会立刻发作，可一旦稍微受惊便会癫狂，可用于兽，也可用于人。”
梁公公的话一句句传入耳膜。顾长言的手抖了抖，一滴墨从鼻尖掉落，在宣纸上渲染开来。他得了建元帝的青睐，作为天子学生。建元帝甚至在宣政殿一侧给他安了张书案，每日建元帝在此批阅奏折，他便在此读书作文。建元帝也时常查看他的课业，亲自教授。这等待遇便是皇子也是没有的。
但即便有如此荣宠，顾长言也不敢往建元帝身前的奏折多看一眼。平时若有人来禀报重要事宜，他也都是避出去的。今日梁公公进来，建元帝特意许他留下。
这意思十分明显，皇帝想告诉他，这一切非是公主和他所谓，也非他和公主所愿。是谁的手笔，不言而喻。
他的妹妹！他护着长大，这三年来相依为命的妹妹，在他不知道的时候，差点就死了……差一点就……死了……
顾长言一阵后怕，握笔的手再写不出一个字来。他干脆放下笔，撩袍跪了下来，“皇上！”
在送上丹书铁券之时，他就知道这意味着在陈家和皇上之间，他选择了皇上，不但选了皇上，还给了陈家重重一击，做了皇上手里的那把刀。陈家断然不会放过他。他想过陈家对付他的许多种手段，却没料到陈家会直接从顾长宁下手。
他害怕了！他如今能求的，只有皇上的庇护。
建元帝从御案上走下来，扶起顾长言，“你放心，此事朕会为你们做主。皇姐会查清楚的！”
人都安插到皇姐身边了，真是好本事啊！事出公主府，马匹是公主府的，选马的马夫也是公主府的，倒是将自己摘得干干净净！
建元帝握紧了拳头，陈家，不能留了。转头看到顾长言，嘴角又带了几分笑意，起初不过是想给这对兄妹恩典，表明他的态度。可慢慢的看下来，有学识，有才能，有魄力，假以时日，必成肱骨之臣。建元帝生了几分爱惜之情，如今看来，他的妹妹也是气度不凡的。
“对于近日令妹说的那些话，少桓怎么看？”
少桓乃是顾长言的字，乃是皇上亲赐。
顾长言稍稍一愣，转瞬恢复常态，“学生深以为然！”
建元帝嘴角的笑意越发深了，“皇姐……”
前头不带排行的，只可能是端惠。可就这两个字，建元帝再没有开口。顾长言一时探不明建元帝的想法，只得道：“端惠长公主乃是天下奇女子！妹妹平素十分敬佩。”
是啊！奇女子！何止是奇女子！建元帝神色恍惚，回想起从前来。
他和端惠是在冷宫长大的。若无端惠护持，他怕是根本活不下去。冷宫除了清冷，除了受人欺负，倒也没什么不好。冷宫内也有不少满布灰尘的书籍。端惠总寻了来教他识字读书。他生病了，请不来太医，端惠便偷偷溜去太医院偷药。
后来……先帝要送公主和亲。仙蕙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定亲避祸。那时他们就知道，大家早晚会想起来后宫中还有端惠这么一个公主。这和亲大约是躲不过去了。他看着端惠在庭院里站了一整夜，第二天她跪在了宣政殿面前求见。
他是不答应的。他不能答应！这是他的姐姐，他唯一的亲人！他撒泼打滚如同无赖一样抱着端惠不松手，却得来端惠狠狠地一巴掌！
“阿宇！姐姐不在，你要好好照顾自己。万事不可强出头。记住姐姐教你的。韬光养晦，厚积薄发，没有万全把握，不可妄动。敌强我弱，不可意气用事。”
“父皇已经答应我，封你为王，让你往后做个富贵闲人。往后你可以像其他兄弟一样去上书房读书。有些东西，他们教的会比姐姐好！”
“姐姐是为国和亲，更是代她的女儿去和亲，所以她不会明着对付你，更不敢再不管不顾，亏待于你。往后别人有的东西，你也都会有。”
他不要！这一切都是他姐姐用自己换来的，他不要！
端惠抱紧了他，声音低了下来，附在他的耳边说：“阿宇，好好想清楚自己想要什么。姐姐能为你做的只有这些了。若你无意那个位置，有姐姐今日的付出，往后便安心做一个富贵闲人，兄弟之间的事情不要管不要理。你今生安稳总是可保的。若你有意那个位置，那么就更加要做出闲王的做派，不能让任何人知道你的想法。就是再亲近的人也不可以。你要学着忍，学着做一个懦弱无能的人。”
当时他并不十分明白自己想要什么。可后来他明白了！他想让姐姐回来！所以他要那个位子！因为他知道，即便姐姐是带着使命去分化匈奴的，可若那个位子上坐着的不是自己，一个已经嫁去外族的公主，不可能再回朝，哪怕她的单于夫君死了，哪怕这一系匈奴王族都死了，她也回不来！
远嫁匈奴七年而无子，一是因为环境，二是因为端惠不愿有子。因为她清楚自己是来做什么的，匈奴与大周终将有一战。她来的目的就是尽灭匈奴，她不能生下匈奴人的孩子！她是抱着必死之心的。
皇姐……皇姐……
你的恩情，朕今生难报其万一。太后，仙蕙之流，怎堪于你相比？
“皇上？皇上？”
顾长言十分讶异，皇帝这是……哭了吗？
建元帝回过神来，偏头晃掉眼角的湿润，言道：“你妹妹若是平日无事，让她去公主府陪陪皇姐吧。安阳到底比不得静儿，她没那个心性，也没那个本事。”
前面一句顾长言懂了，可后面一句，顾长言有些莫名其妙，但他不能问，建元帝也没有要解释的意思，他便只能将这丝疑惑压下来，应道：“是。”
建元帝笑说：“你们兄妹俩这两个月可谓出尽风头。今日这一出，想来茗园茶馆又要闹得沸沸扬扬了。明日休沐，你不妨带你妹妹去看看。”
茗园茶馆在京都十分有名，其内有一特色。有名口才绝艳的说书先生，能将京中趣事如数家珍，娓娓道来，还能说得绘声绘色，让人如临其境。因此，八卦的京城百姓总爱去。
但是少有人知，茗园茶馆乃是顾流芳的私产，早在数年前就给了顾长宁作为往后的嫁妆。一直是顾长宁在打理。便是陈氏和薛氏也是不知的。
当日公堂上丹书铁券一事连同后来的面圣奏对，都是他通过茗园茶馆传出去的。这些动作他不曾避过建元帝，建元帝也是默许的。在建元帝看来，这件事作为一段佳话传的越广越久越好。
对于顾家来说，能打响顾长言的名头。对于他来说，如此一来，人人都会记得顾长言说过的话，往后若是陈家出事，若是想拿出丹书铁券来，恐怕不必他说。朝中御史，言官，连同百姓都会把顾长言的话搬出来，让陈家脱不了身！
他要的，就是废了陈家的丹书铁券！
顾长言心下一滞，刚才只顾着担心妹妹，倒是忘了这点。顾长宁激动之时，考虑不周，只顾着说端惠，定远侯。言及数十万将士的功劳。可却忘了陈家是军工起家，如今陈仲年还驻守在岭南。这话也会抬高陈家的意思。
而皇上要打压陈家，自然不愿意看到的。
让他带顾长宁前去，而不是让他去。大概也就是觉得，顾长宁说出来的话，由她来完善，最好不过。
若是可以，他并不想将妹妹牵扯进来，太危险了。可是如今的局势显然不是他想怎么样就怎么样的，他的力量还不够！
顾长言压下这等心思，躬身道：“是！皇上！”
褚玉阁内。
此时的顾长宁冷静下来，也发现了这一漏洞。她寻来纸笔，将今日的事稍加润色一一写下，交给身边的半夏，“你去一趟茗园茶馆，把这个交给闵先生，让他明日就说这一出。通知门房套车，明日我要出府去茶馆。”
半夏一愣，“小姐今日才受了惊，刚好生歇息才是，怎的明日还要出门？”
顾长宁摇头：“不去不行！”（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