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元二十一年，冬。
京城偏北，气候寒冷，而今年的冬天又比往年更冷了一些。一阵寒风袭来，吹得破旧的柴门哐当作响。
孟婆子跺了跺脚，磨搓着双手，嫌恶地踢了一脚躺在地上的丫头，心中埋怨。这大冷的天，怎么就得了这等差事。
忽听外头踩在雪地上咯吱的脚步声，出门一瞅，原来是自家闺女琉璃。琉璃左手抱着一只暖玉花斛，里头插了几枝芍药花；右手提着一个食盒。
孟婆子将食盒接了过去，揭开一看，竟是热腾腾的鸡汤。心叹，果然还是自家闺女心疼娘！
“这可是今天大小姐的份例，我偷偷带出来的。娘赶紧喝了，别让人瞧见！”琉璃瞅了瞅四周没人，凑到孟婆子耳边，指了指柴房已经遍体鳞伤的丫头春砂，“娘动作可快些，二太太那边可等着呢！”
孟婆子将鸡汤喝了个干净，意犹未尽地吧唧了一下嘴，啐了一口，“别看这妮子人小，气性可大着呢！嘴是真硬！”
琉璃冷哼:“骨头再硬，可保不齐是落在了娘的手里，但凡入了娘的手，哪有不成的事！”
对于这等夸赞，孟婆子十分受用，可却又有些犹豫，“好歹是大小姐身边的一等丫头，你说若是大小姐追究起来……”
琉璃噗嗤一声笑了，“哎呦！我的娘啊！您这是怎么了！您可是这府里的老人了。这府里如今是谁的天下，您还没看明白呢？
这要是老国公爷和国公爷在，那大小姐自然是这府里尖尖上的人物。可老国公都死了多少年了。国公年三年前也没了。如今大小姐和二少爷啊，就是没爹没娘的孩子！
府里头老太太可和这两位一点血缘关系都没有，难道会放着自己亲生的儿子不帮，去帮两个继孙子继孙女吗？”
孟婆子一声叹息，“也是！谁让大小姐和二少爷连个能帮忙的都没有呢，唯一的一个舅舅，还远在福建呢！若是当年舅老爷在，大小姐和二少爷也不至于被逼在余杭守孝一守就是三年，连京城都没敢回来。倒是让二老爷二太太堂而皇之的住进了国公府，揽了这府里的大权！”
琉璃不以为然，“即便有舅老爷在又如何！人家老太太身后站着的可是陈家！那可是太后的娘家呢！老太太还和太后是堂姐妹呢！舅老爷能斗得过人家？老国公爷是临死前来了一出釜底抽薪，直接上表让国公爷继承了爵位，勒令其他各房老爷分家。
爵位名分既定，老太太无计可施，才忍了这么多年。要不然，你以为，国公爷能安稳坐上这位子吗？如今国公爷死了，这位子还不是二老爷的。娘难道觉得还能轮得到二少爷吗？”
“可这爵位不是一直没落下来吗？”
“这还不是早晚的事！难道你觉得有陈家在，还斗不过一对无权无势的兄妹？”
琉璃莞尔，话锋一转又说，“娘瞧瞧春砂，二太太为什么让你审，想要你审出什么来？娘还不清楚吗？只需过了今天，这府里还有没有大小姐都不一定呢！她要是不从，娘只管下狠手就是。二太太那边可都准备着呢，你可别误了二太太的事！到时候没好果子吃！”
孟婆子打了个哆嗦，应了一声。琉璃以手挡在芍药花上头遮住风雪，说：“娘别胡思乱想，白白辜负了二太太的重用！娘只管好好按二太太的吩咐去做。待事成了，二太太一定不会少了我们的好处！”
二太太可是许诺过她，事成后便让她做大少爷顾长礼的姨娘。想到此，琉璃双颊不由得红了起来，只需过了今天……只需过了今天就好！
琉璃心里乐开了花，再三嘱咐了孟婆子几句，说：“娘记住了便好。我就先走了！怎么说，我现在也是在大小姐院子里做事，不能出来太久。何况这花可是二太太特意从暖房里摘出来让我给大小姐送去的！这东西大冬天的可不易得，金贵着呢，可不经吹。”
琉璃小心扯过自己的手帕遮住芍药，快步往褚玉阁去。二太太既然这会儿还要做做面子，那么她便不能让这芍药花有半点差错。只是不知道这面子大小姐接不接得住了！
而此时琉璃口中的大小姐顾长宁正对镜描眉，并不将一个丫头放在眼里。若在她还是安阳郡主霍静的时候，只怕早就一鞭子挥过去了，哪还容得了这些丫头在自己眼皮子地下如此放肆！
然而，天意弄人，身为本朝圣上唯一同母姐姐端惠长公主之女。她生来就被封为郡主。从小被长辈捧在手里，素来的处事准则都是随意所欲。
母亲不只一次说，只需你开心就好，便是闯了祸，也有爹妈替你兜着。即便爹妈兜不住了，还有皇帝舅舅给你兜着！因此，她一生恣意，哪里受过这等丫头气。可便是再风光的人，却也不明不白的死在了秋狩猎场！
等她再睁开眼睛，已经变成了昏迷的齐国公府嫡女顾长宁！从此，世间再无霍静，只有顾长宁！
冬青从三层红木妆奁里挑出一只流苏南珠的步摇插在顾长宁的鬓角，完成最后的梳妆。“小姐真是越来越好看了！”
顾长宁莞尔，确实好看！不知道是不是上天眷顾，不论是霍静还是顾长宁，都有一副好皮囊。不一样的风骨，呈现出不一样的美。
顾长宁转过身问道：“都找清楚了？”
冬青瞅了瞅四周，见并没有他人，这才附耳低语，“幸亏大小姐有先见之明，让我事先在各处都放了东西标记。若不是看见箱子外面的细丝断了，还真发现不了被人动过。里面的物件都按照我们从余杭回来时一样收拾叠好的。可见这人心思多细！”
顾长宁冷笑，“不是心思细，而是根本就是内鬼！丢了什么？”
“少了大小姐亲手画的一套扇面。其他的倒是都在！”
“我们才回京城几天，这就按捺不住了！可真是沉不住气！春砂回来了吗？”
冬青面带忧色，“没有！剪秋还出去找了一圈，也没有找到！小姐，你还是怀疑是春砂吗？其实，春砂她……”
话音未落，便听闻屋外有人声，冬青适时闭了嘴。只见琉璃端了花斛进来，也不与顾长宁行礼，径自越过二人，一边将花斛摆在室内的高几上，一边说：“大小姐，这可是二太太特意让人给你剪的！你瞧，这大冬天的，开的多艳啊！”
顾长宁瞅了一眼，看似漫不经心地道：“我记得暖房里头还养着几盆牡丹呢！”
“那可更金贵了，今年冬天不比往年，天气冷着呢，暖房也只开了一株，这不，才一开就送去二小姐那了！”
冬青面色越发青了几分，“你的意思是，大小姐比不得二小姐金贵？你可别忘了，这暖房当初可是国公爷特意为了大小姐建的！里头的牡丹也好，芍药也罢，都是国公爷从各地搜罗来的。就连如今管理的花匠，也是国公爷那会儿专门请的能人！”
琉璃自知失言，忙道：“哎呦！冬青姐姐何必生气，我不过就是这么一说，可没有半点诋毁大小姐的意思！算我错了，我给大小姐赔罪还不行吗？”说说连连行礼，却被顾长宁扶了一把，正好掐住右手脉门，“你是不是觉得有二太太做靠山，便可以不把我放在眼里？视我褚玉阁的规矩如无物！”
琉璃心中疑惑，也不知是怎么的，顾长宁看着不过是轻轻握着她的手腕，可是腕处却传来锥心之痛，“大小姐误会了，琉璃不敢！”
“不敢？谁允许你偷我的早膳的？谁允许你进我的房间不必通报的？又是谁允许你见了我也不必行礼的？你信不信即便我现在弄死你，二婶绝不会多说半个字？”
琉璃一时被喝住，她从未见过这样的顾长宁，冰冷的眼神，凌厉的语气，全身散发的肃穆让她不由得打了个寒颤。琉璃这才意识到，即便二房和大房再如何水火不容，二太太再如何厌恶大房，可大房的子女依旧是主子。若是顾长宁执意处置她，二太太绝不会为了她一个丫头，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和顾长宁冲突。只听得顾长宁说了一声“滚！”琉璃竟然如蒙大赦，狼狈窜逃。等出了褚玉阁，才回过神来，又觉得心里十分不是滋味，愤恨骂道：“在我跟前神气什么，过了今日，我看你还怎么神气！”
冬青看着琉璃离去，忍不住道：“大小姐，你说会不会是琉璃？”
顾长宁拉着冬青说：“你和剪秋，半夏，春砂四个人一起长大，你不愿意相信是她，我可以理解。但是冬青你心里清楚，那可是装着我贴身之物或者我亲手所做之物的箱子。除了你们，没有人能够接触到这些东西！琉璃不过一个跳梁小丑，可没这么大的本事！”
冬青心中打鼓，顾长宁说的乃是实情，也就是说，她们四人中必有内鬼！这是她最不愿意看到的！
二人正商议着，便听外头禀报说，老太太身边的雪青姑娘来了！
冬青忙将其迎了进来，“雪青姐姐怎么来了，可是老太太有什么吩咐？”
雪青朝顾长宁行了礼说：“老太太让我来和大小姐说一声，让大小姐去一趟荣寿堂！”
冬青瞧了顾长宁一眼，扇面失窃，春砂失踪，这么巧老太太就来传唤。她心里不由一惊，顿时满头大汗，面上却不得不冷静，递给雪青一锭银子说：“雪青姐姐可知道老太太找我们家小姐有什么事吗？”
雪青将银子收了，面上恭恭敬敬，礼数周全，嘴风却是半点不漏，“这倒是不知道。我不过是个传话的！大小姐快准备准备赶紧去吧！老太太等着呢！奴婢这就先回去复命了！”
冬青拦住顾长宁，“小姐不能去！这时候找你过去，一定有诈！荣寿堂全是她们的人，我们防不胜防啊！”
顾长宁拍了拍冬青的手，“如今这国公府里，哪里没有她们的人？别急！放心！我心里有数，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她们奈何不了我！”
瞧见顾长宁似乎胸有成竹，冬青有些愕然，“小姐知道她们的盘算？”
“你不是说我们丢了一套扇面吗？这样的东西，放在别处没什么用！唯一能让其有用武之地的，便是让它成为我私相授受的信物！你说，我亲手所画，平时都带在身边的私物，跑去了臭男人的手里，会让别人怎么想！”
冬青一个激灵，这样恶毒的心思，不啻于让大小姐去死啊！
“你和我一起去！让半夏出府找哥哥！就和哥哥说，时机到了！”顾长宁面不改色，平静吩咐完后，淡淡笑了！她们身为晚辈，礼教之下，处处受制！如今是不怕对方动作，就怕对方不动。只要一动，她们便可以有机可趁！（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