轮椅推到凉椅前,我无奈地坐下来脱下皮鞋。
看到我双脚上又红又肿的水泡,父亲心痛道:「为什么弄成这个样子?是皮鞋太紧所致吗?」
我没回答,只垂下头。
父亲说得没错,我脚上的皮鞋是由陈女士借出作见工用的,只是尺码根本不合适,还没有收入的我亦只得无奈地每天穿着这小皮鞋,外出寻找工作,一下子已穿了个多月了,双脚又怎能不受害。
父亲目光放到远处去,「记得你小时候,最喜欢在这个公园跑来跑去,累了便大叫要吃冰淇淋,吃过后又再跑,再累了又说要喝汽水,总之有零食到肚你便会哈哈大笑。」
回想起一桩桩快乐的童年往事,我像是忘却脚上的痛,露出微笑。
父亲叹口气,「但自从你母亲逝世后,不单是你的笑声,就连你的说话声亦一天比一天少了。」
不愉快的回忆马上在我脑海浮现。
父亲又说:「美珊,我知道我不是个好父亲,是因为我做得不够好,才会令你受这么多的委屈。」
「交通意外中最大的受害人是你,又何必自责?」
父亲轻抚我的长发,泪珠从眼角滚出,「但我再婚最大的受害人是你,想不到就连你的前途也断送在这场错误的婚姻上,爸实是有愧于你。」
「爸,既然一切都不是我们预计之内,你无须怪责自己。」
「美珊,爸知道你懂事,还望你体谅我的处境,我既丧失工作能力,而你弟弟的年纪还这么小??」
没想过父亲会开口道出这件事来,失去双脚对他已做成很大的打击,我实不愿年事已高的他为了我的事而有一点内疚和忧心。
「请放心,我明白跟你白头到老,伴在你身边的不是我,既然这个重责已落在陈女士身上,我便会尊重她的意思。」这的确是我一直吞声忍气的主要原因,所以即使陈女士专横得毫没道理可言,我也尽量不跟她吵一句,但这又可会是愚孝得来有点荒唐?我不知晓,我只知我还年轻,什么事都由我自己承担好了。
我说下去,「我会尽快找工作。」
翌日的大清早,我到职业介绍所去,对汤伟明说:「等不了,就算不是文职也得要试试。」
汤伟明惋惜道:「耐心一点吧!好的工作是要花时间等候的。」替我找工作已个多月的汤伟明早已知道我不能升学的原因。对于这一切,他除了感到我是个不幸的人,亦对我起了同情之心。
看着剪平头装、身穿白恤衫蓝粗布裤、一脸务实的汤伟明,纵使我心底明白他是如何想帮助我,也只得面不改容坚持地说:「汤先生,真的等不了,我只想尽快找到一份工作。」
这时,有个身穿套装的中年女人步进介绍所,跟我擦身而过,走到汤伟明面前。
汤伟明像是已知她的来意,「王小姐,这次还不到一个月便再看见你,算是破纪录了。」
身上套装都是上乘衣料造的王小姐有点懊恼,「他的脾气越来越差,而我们也把薪金一加再加,但每个人都是一次比一次快辞职。」
在旁的我不发一言地细听他们的对话。
汤伟明说:「若不是换人次数这么频密,你们也不会改由介绍所代请人吧!」
王小姐莞尔,「第一次请人的时候,我们公司派上五人小组作严谨的挑选,还把会议室腾出一星期作面试之用,实是花上不少人力物力。」
「若早知每个人也待不久,你们便早来这里找人省时省力多了。言归正传,这次的要求和待遇跟上次可有不同?」
「包食宿,薪金方面,如果人选质素高,还可酌量调高一点,但最重要的条件仍是要不多言。」
我虽不知这是份什么工作,但听到包食宿这待遇,便马上生了兴趣。我刻意让身上的活页夹掉在地上。
「砰!」的一声后,王小姐和汤伟明的目光马上落在我身上。
虽然我不知我的外表有什么长处,但直觉告诉我,王小姐对我的第一个印象不错,她甫看到我便像是很喜欢的样子,「你是来找工作的?」
我摆出一贯的害羞神态,头微微往下的点。
王小姐问:「阿汤,不知这位小姐可会是我需要找的人?」
「她年纪还轻,我怕她受不了林先生的脾气。」汤伟明有所保留。
我索性主动问:「不知要做的是什么工作?」
王小姐说:「跟私家看护相差不大的工作。」
「照顾病人?」
王小姐点点头。
我再问:「是什么病?」
「双脚失去知觉,不能走动。」换句话说,是下半身不遂。
「坐在轮椅上?」
王小姐又点头。
我故意道出:「家父双脚因交通意外断了,我照顾他有年多时间。」
王小姐听到我有这样的经验,急不及待的说:「真凑巧,林先生亦是因为年多前的一次意外导致行动不便,既然你有这方面的经验便更好,要是一切条件合适的话,什么时候可上工?」
我爽快地回答:「随时候命。」
王小姐笑逐颜开,「阿汤,请把这位小姐的数据传到我的办公室,如无意外明天便会收到通知,后天便可上班。」
汤伟明意外,「这么急?」
王小姐行事果断,毫不拖泥带水,「林先生等人用,就这么决定吧!」
王小姐离去后,汤伟明对我微愠道:「你刚才的表现,不合介绍所一贯的规矩。」
「规矩是人定的,希望你明白我的确很需要一份工。」
汤伟明不知从哪里来了无名火,「但你知道这份工要做的是什么嘛?」
汤伟明的小小脾气,没令我感到丁点畏惧,「王小姐刚才不是已说明要照顾坐在轮椅上的林先生,工作性质跟私家看护差不多吗?」
「说得没错,但你可有想过当一名留宿的私家看护,就得二十四小时服侍别人,跟当一个佣人没分别。我还听说这份工相当受气,姓林的脾气既坏得可以,又难服侍,所以最长的一个看护也只是熬了两个月的时间便辞职了。」
在汤伟明口中,这份工和林先生像是同样吓人,但在我而言,不用对着陈女士,什么事也会变得小儿科。
「刚才那位王小姐??」
「是林先生的私人助理。」
「她也是二十四小时候命?」
汤伟明幽默道:「通常什么私人这私人那,都得二十四小时服务雇主,就连自己的私人时间也奉上的,便用得上『私人』二字。」
我莞尔,「照你这样说,王小姐也跟佣人没有分别?」
「人家不用留宿,虽是随传随到但至少也有私人时间和空间。」汤伟明说得没错,一旦入住林家当上私人看护,便得随传随到,但我也得豁出去。
「你跟王小姐认识了很长时间?」
汤伟明摇摇头,「都是这年来她为林先生找看护才认识。」
我故意表现豁达,「她又何不是普通人一个?照理她最少已为林先生服务了年多的时间,她仍没辞职。」
汤伟明仍向我大泼冷水,「听说她第一份工作便为林家效力,一下便二十多年了,人家是老臣子,你又怎可跟她相提并论?」
就连王小姐也跟随林先生二十多年了,我马上联想到林先生定是个年纪跟父亲相若的中年人。
我最终也把心底话道出:「很难找到一份包食宿的工作不用对着家中后母,无论如何我也想试试。」
汤伟明明白我的处境,一下子也体恤起来,便把我的数据送到王小姐的办公室去。
直觉告诉我,王小姐是一定会聘用我的,所以离开介绍所后,我没有像这个多月来般,便忙不迭地看着报纸的招聘广告,四出面试见工,只是走到家附近的公园,流连至差不多时间便回家。
出乎意料,陈女士笑逐颜开地打开大门,「工作介绍所的汤先生已找你多次,说王小姐已决定聘请你,只等你的回复,快给电话汤先生吧!」知道有工作等着我,陈女士整副嘴脸来个一百八十度的转变。
若说风霜冷,恐怕人情更加冷。
我拨电给汤伟明,「王小姐已决定吗?」
「对!她喜欢你是新毕业生,不在乎你没实际工作经验,只希望你能听从教导。这份工一星期工作六天,说是廿四小时候命,但如没特别事,照顾林先生上床休息后,一天的工作也就完了,而每天早上十时得准备新一天的工作。」
「工资方面如何?」
「我已为你争取了比原来高出十巴仙的薪金,即??」
听到这个令我有点意外的数字,我不禁响应道:「有这么多?」
汤伟明支吾,「当一名私家看护也有这样的薪金,可想而知林先生的确不易服侍。」
我沉默下来,不回应。
汤伟明问:「既然还没答复,现在还来得及推却。」
我环顾家中四周,看到陈女士像是心怀不轨地在打扫,明显地在偷听我跟汤伟明说的话;弟弟扮作在做功课,眼珠却盯住拿着听筒的我;而父亲呢?是我感到全屋最没企图的一个,他只没神气地坐在窗前眺望远处。
看着家中每个人的态度,我就在这刻作了一生中第一个重要的决定,「连工资都说好了,就不好推了。」
另一边厢的汤伟明语带无奈说:「既然如此,明早九时请带齐你的轻便行李来介绍所,王小姐会带你到林宅上班。」
「好,明天见。」
放下听筒后,我也得把整出好戏完成,约略把新工作的性质在众人面前说了一遍。
甫听到是要留宿的工作,陈女士马上按捺不住的咧嘴而笑,但也不忘客气地叮嘱我在假期时要回家喝她煲的汤煮的餸。弟弟急不及待走到我的房间内,跟陈女士讨论如何粉饰这间新书房,他们兴奋得只差没筵开十席来庆祝。
父亲仍是沉默地不发一言。
让弟弟扰攘过后,我便回到房间关上房门,独个儿坐在床上。
这次离去最不舍的,是这四面已陪我十多年的墙壁。每每遇上不快,我就只会回到房里对着这四个老朋友,轻轻道出心事,因为我知道在世上,就只有这四个老朋友不会出卖我,不会把我的秘密我的心事宣扬开去。但天下无不散之筵席,也是时候跟它们道别了。
房门被轻轻敲响,门外是坐着轮椅的父亲。
「爸,有事吗?」(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