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福大抵是别人眼中看得到的,
而快乐呢?
就只有自己亲身感觉到的,
才堪称是快乐。
这是一个初夏。我在挤拥的面店里把一口热烫的鱼丸面放进口内。
面店内冷气呼呼的吹在每个顾客头上,就算碗中物有多么烫口,也不至令人汗流浃背。
汤伟明把一条炸鱼皮放在我的碗内。
虽然炸鱼皮一向是我喜欢的食物,但这次我却提不起劲,只没神没气的说:「谢谢你。」
汤伟明的眼中像是带点怜悯道:「不要这个样子吧!一份好工是需要时间等待的。」我认识汤伟明只有个多月的时间,他在职业介绍所内工作,这阵子他已很落力为我找工作,只不过一直还没有听到回音。
我装作若无其事,「我明白你已尽力,我会耐心地等。」
离开面店后,我跟汤伟明说:「多谢你,又要你破费。」一如以往,这次同样是由他付款。
「别客气吧!我也是时候回介绍所继续工作,再见!」
「有你这落力的伙计,是介绍所老板的福气。」我没有过誉,汤伟明的确每天工作至晚上八九时。
走出面店,看到街角一张熟悉的脸孔,我便吓得鬼鬼祟祟躲在汤伟明背后。直至那张脸跟我们擦身而过,再由近至远离开,我方喘一口气重新挺起胸膛做人。
汤伟明揶揄道:「看你刚才这么慌张的样子,不会是遇见债主嘛?」
我「嘘」一声。
「那定是倾慕者了。」
我感到汤伟明比先知更厉害,「你怎知道?」
汤伟明不回答,只说:「不明白你们女人想什么,老是遇到倾慕者便像遇上猎犬般惊愕。」
「你既不是局中人,又怎会明白。刚才那个人,早在中三时已每逢过时过节便大堆鲜花巧克力送给我,又在校内扬言说日后要娶我为妻,害我足足被同学笑了四年,难得现在毕业各散东西,又难得终于可摆脱他的魔掌,我实在不愿再看见他,不想跟他再有什么瓜葛。」
「其实人家也只不过是喜欢你而已,把他说成一个魔鬼,像是有点绝情吧!」
「爱情从来都是这么绝,爱便是爱,不爱又被死缠的话便自然变为讨厌,难道你不明这个道理吗?」
「一副恋爱专家的口吻,看来你也经验丰富。」
我不好意思笑说:「其实,我从没尝过恋爱滋味,这些都是从书本看到的。」
「换句话说,你不赞成痴心等待,只欣赏当机立断?」
我毫不犹豫地点头。
跟汤伟明分道扬镳后,我便收起刚才跟他研究恋爱道理的心情,换上沉重的忧虑回到家中。
后母陈女士一看见我,便大着嗓门问:「曾美珊,都已十号了,家用还要拖多少天?」
虽然陈女士嫁入曾家已多年,还早诞下一子,只是她仍一直以陈女士自居,不喜欢别人称她为曾太。
已为人妇而又喜用原姓的女人,通常只有三种。第一种是婚前已事业有成,为免令人混淆而保持原姓。第二种是娘家的面子比夫家的大,保持原姓便等同保持面子。而第三种,相信亦是陈女士这种,就是看不起也不尊重丈夫,便索性连夫姓也搁在一旁。
既然得不到陈女士的尊重,为什么这么多年来父亲仍对她百般迁就?难道这便是爱的一种,叫包容?我抓破头皮也想不通。
我直截了当的回答:「我还没找到工作。」
「毕业已一个多月了,还找不到工作,我看你是没心找,决定在这里白吃白住过一世是嘛?」
陈女士的语调不留情,令我感到无地自容。但当我看到坐在轮椅上的父亲,又只好沉着气响应,「其实我已尽了力,单是今天已见过四份工,只是他们都嫌我没有工作经验,不请我。」
「外头都说经济好转了,你好歹也是高中毕业生,而且已十九岁,是成年人了,怎会找不到工作?」这个多月来,每天回到家中都听着大同小异的说话,我实在有点厌倦。
「高中毕业又如何?外头失业的大学生比比皆是。」并不是有心反驳,我只是想让陈女士知道外头真正的状况。
「我不相信当一个售货员也要大学毕业。」
「售货员?」
陈女士一脸恍然大悟的样子,「明白了,原来不是没有工作,而是有人心头高,不愿当售货员而已。」
我一时语塞。
陈女士说得没错,我一直找的都是到办公室上班的白领工作,但这也算心头高吗?不,其实,以我的成绩,根本可轻易考进大学,无奈以驾巴士为生的父亲在年前一次交通意外中失去双脚,失去工作能力之余,意志亦一直消沉下去。陈女士曾以离婚相胁,赔偿金便轻易转到她手中,手操财政大权的她亦顺理成章成为一家之主。
精明的陈女士已计算好凭着这银码不算大的赔偿金和每月由政府发放的残疾人士津贴,我同父异母的弟弟便可勉强在无经济压力情况下健康成长,但要多养一个早已被陈女士看作是外人的我呢?陈女士直言有心无力,所以即使高考成绩优异,我亦不能继续升学,得马上投身社会工作。
在我而言,不能升上大学固然是一遗憾,但当一些文职工作起码也可发挥我的长处,前途也不算暗淡,但当一名售货员呢?对内向寡言的我实在是有难度。
陈女士气愤:「不懂说什么了吗?看来你是有心找不到工作,倒不如让你读完大学,再念多一个硕士学位,会不会更好?」
这明显是嘲讽的话,我只好低下头不回应。
陈女士再说:「再给你多一个月的时间,不管你当售货员好,甚至当清洁工人也好,要是还找不到工作,拿不到家用回来,到时别怪我绝情,也不好留下浪费我米饭。」
陈女士的话说得这么绝,我还有什么可回应?只好没趣地回到自己的房间。
看着紧贴单人床的四面墙壁,我无奈地叹口气,对着不懂反应的它们喃喃道:「要是我被人赶走了,你们会挂念我吗?」
四面墙壁默默无言,我只有代它们回答:「美珊,我们自小一起成长,当然会舍不得你离去。」它们是我这些年来唯一的朋友,每次遇上什么不如意的事,我都会跟它们倾诉。
一个人的倾诉对象竟然是四面墙壁,算是可悲吗?
不,除了它们之外,我还有别的心灵寄托,只要拉开床下抽柜取出已故母亲的旧照片纳入怀内,我的思绪便可一下子回到快乐的童年去。
还记得母亲在世的时候,即使我们一家三口的生活并不富裕,但亦十分快乐。母亲每天接我上课下课,再挽着我的手走到街市买餸,然后回到家中便各有各忙,我做功课,母亲做饭,很快便等到父亲下班回家,三口子愉快地同枱吃晚饭。在父亲放假的日子,我们偶尔会到外头吃顿饭,或到郊野公园走走。在外人眼中,这样的生活可能平凡乏味,但对我而言已是最幸福的生活了。随着母亲病逝和陈女士的出现,我的幸福生活亦像母亲的躯体般,被火烧得灰飞烟灭了。
母亲刚去世的时候,父亲为着生计忙碌,只好把我托养在伯娘家中,每星期只有一两次父女团聚的机会。那时即使是在伯娘家中,我仍好有寄人篱下的感觉,伯娘再好也只不过是伯娘,每当我跟堂兄起了争执,伯娘便会不问情由地偏帮自己的儿子,而错的便理所当然地是我。
在日顾夜盼地等待父亲把我接回家中的日子里,我在人前说的话便越来越少,因为当时我已明白到什么是祸从口出,只有少说话才可把出错的机会减至最低。
终于有一天,我等到父亲接我回家了,只不过回到家中,我又发现另一个新挑战,便是往后的日子虽不用面对顽劣的堂兄,却要跟一个不是我亲母,但却要称她为母亲的陈女士共同生活。
即使那时还没所出的陈女士对我像是无微不至,但我还是不敢松懈,仍保留着寡言的性格。
自同父异母弟弟出世开始,陈女士对我的态度大变起来。在父亲面前,陈女士仍可保留着一副仁慈后母的模样,但在父亲背后呢?又是另一副脸孔了。
我不敢反抗,也不敢在父亲面前揭穿陈女士的恶行,因为我深知跟陈女士有任何过节都只会令自己往后的日子更难过,父亲亦会因此而成为我俩之间的磨心,所以我只有变得更沉默,更努力读书,期望完成大学课程后,成为专业人士,有了经济能力,陈女士就自然不可再难为我。
但自父亲发生意外后,我的努力便注定白费,我的理想和渴望亦只好化成一场遥远的梦。
对着已故母亲的旧照片,我不禁伤心地掉下泪来。
房门轻轻敲响,我拭去眼泪,打开房门看见门外坐在轮椅上的父亲。
为免父亲难受,我不得不摆出一副宽容的脸来,「我马上替你清洁身体。」自发生交通意外后,我便负上这个责任。
父亲怜惜道:「可否先推我到公园吹吹风?」
在宁静的公园里,我默然地推着轮椅慢慢地向前行。
父亲留意到我一拐一拐地的步伐,担心谓:「脚受伤了吗?」
我刻意掩饰,「哪有?」
但父亲仍看出端倪,「没伤的话,便脱下鞋让我看看吧!」
「爸,别多心好了。」
「美珊,是否连爸的话也不听?快推我到凉椅前,让我看看你的脚。」(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