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越话一出口,满以为李二会忙不迭地应承下来,谁知过了半晌也没听到他的回应,他诧异地抬头望去,却见这个瘦削的杀猪匠正用惊疑不定的眼神看着自己。
“怎么了?”刘越皱了皱眉头,沉声道:“你是不愿意做我的从事,还是不愿意听我的规矩?”
“愿意,愿意!小人都愿意!”自己要被辟为中尉司马从事的消息被刘司马再一次确认,李二当即欣喜若狂地跪地连连拜谢,过了好一阵,他从极度兴奋的情绪里清醒了过来,趴在地上诚惶诚恐地说道:“小人不过是一介杀猪的屠夫,本来只想着能鞍前马后地随侍在司马身边就于愿已足,没想到竟蒙司马错爱,征辟小人为从事,惊喜之余一时失态,还请司马恕罪。”
“原来你是因为这个啊。”刘越看了李二一眼,大笑道:“杀猪的屠夫怎么了?杀猪的屠夫就不能做从事吗?专诸、聂政,古之侠士,史称以屠为业;沛人樊哙,追随高皇帝之前以屠狗为生;汉灵帝时大将军何进,出身屠宰之家;蜀汉大将张飞张翼德,在未遇到家曾祖昭烈帝时,也不过是涿郡市上一屠夫耳!”
听着刘越的劝慰,李二心中油然生出了一种愿为之赴汤蹈火的感动,他呜咽着不断地以头抢地,口中却激动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站在旁边的韩奎见多了这种简单粗暴的笼络手段,心中对此早已生不了波澜,但他此刻的内心也被刘越话里透露出来的一个信息深深地震撼着。
“刘司马,你,你刚才说什么?!”韩奎看着刘越,结结巴巴地说道:“你是说,你的曾祖是蜀汉昭烈帝刘备刘玄德?你,你竟是大汉高祖、世祖的血脉?!”
“亡国余人,破落门第而已,”刘越自失地笑了笑,没有肯定也没有否定。
韩奎略略整了整衣衫,躬身正色应道:“失敬!失敬!”
刘越看着韩奎和四周众位曹卒激动的神色,他心中不由得泛起了一股异样的情愫,大汉朝从高祖到献帝,享国四百零五年,共历二十九任帝王,加上蜀汉两帝四十二年,刘氏之泽遍布草野,所以汉亡之后,山阳公的后代世袭罔替;蜀灭以来,安乐公的子孙散于朝堂。
虽说天下人心犹然思汉,但自从曹氏和司马氏继立之后,人心所思的已不是刘氏的正朔,人心所思的不过是天汉时代浓郁的文治和煊赫的武功而已。此时的韩奎和其他的曹卒之所以会对自己表露出非同一般的神色,是因为在他们的心目中,同样是躺在先辈功劳簿上过日子的蠹虫,高皇帝的血脉比其他世族子弟更容易被他们接受而已。
“对了,你既暂居司马随从之职,就当有个合适的名字,李二虽出自你家中的排行,但却不适合场面上的官称,要不这样吧,我给你取一个,你觉得合适就用。”刘越跳出自己的思绪,开始回归到了起眼前的事上来:“如果说司马是军中的尺度,那么从事便是衡量尺度的规矩,你既是我刘越的从事,那就叫你李矩吧。”
“小人拜谢司马赐名之恩,”李二伏身一拜,高叫道:“从此以后,我李二就不叫李二了,我就叫李矩!”
“嗯,不错。”刘越点了点头,微笑道:“对了,你祖籍就是介休吗?家中还有些什么人?”
“回司马,小人祖籍不在介休,小人乃司州平阳郡人,前些年为郡内豪强所迫,本打算举家迁居晋阳,行过冠爵津时,正碰上郝散之乱,不得已之下避祸于介休,胡乱平定后就在这里安下了家。”李矩躬着身子恭敬地回到道:“家中父母俱在,前面还有个兄长已成家,小人家世清白,身无牵挂,此后定会尽心竭力侍奉司马。”
“尽心竭力侍奉司马?我找你是来做从事的,不是做奴隶的,哪里用得上你来尽心竭力地侍奉?!”刘越轻轻踹了李矩一脚,笑骂道:“男子汉大丈夫既然有弃业从戎的勇气,就该有纵横天下的志向!你虽然是我暂辟的从事,但谁又敢保证你日后不会飞黄腾达在我之上呢,所以说,李矩啊……”
等等!刘越说到这,心中猛然一阵狂震,李矩,李矩?平阳李矩?历史上不是有一个威名赫赫的平阳李矩吗?据史书记载,李矩本是县中一介小吏,因讨伐氐人齐万年的战功起家,永嘉之乱后,以老家司州平阳郡为据地,坚持在北方率众抵抗刘聪和石勒,屡战屡胜,先后官至荥阳太守、司州刺史、安西将军、都督河南三郡军事,并封爵为修武县侯。
但历史上的安西将军李矩是因为以差吏的身份护送离职的县令到长安,得到征西将军、梁王司马肜的赏识之后才登上时代的舞台的,而自己眼前的李矩却一直在介休县里做着杀猪的屠夫,直到自己到来之前也不过是个被临时招募的曹卒,境遇相差这么大的两个人难道会是同一个人吗?
想到这,刘越压了压心头的疑惑,看似无心地朝韩奎问道:“我见这李二还算聪明机灵,为人也说得上谦恭有礼,若能加以雕琢,或许会是个可造之材,韩县尉以为如何?”
“刘司马眼光果然独到,”韩奎苦笑了一声道:“实不相瞒,我原本是打算让李二在县上补个差吏的。朝廷已下了公文,拟调派温县令到长安转任征西将军府帐下参军,三个月后即会起行,县中随行人员不足,想让他到时也一并护送着温令到长安去的。”
哈哈,哈哈!什么叫运气好了连挡都挡不住?!哥哥我就是随随便便找个从事也能捞出一个历史上折冲千里的战将来!赚大了,这回可赚大了!不过,既然韩奎已经把李矩可能会面对的前途也坦露了出来,自己总还是要假惺惺地让他选择一下,否则的话,吃相太难看倒在其次,让这块就要光彩熠熠的璞玉心里生出嫌隙可就不好了。
想到这,刘越闪着目光朝李矩轻声问道:“韩县尉打算补你为差吏,我想征你为从事,你自己有什么想法?”
“小人愿意追随刘司马!”李矩缩头缩脑地看了眼韩奎,犹豫了一下回答道:“小人家在介休,根在平阳,只希望能随着司马为驱逐境内的胡人尽一番心力。长安对小人而言就像是天边一样遥远,小人只能有负韩县尉之所望了。”
“好!”刘越大笑着拍了拍李矩的肩膀,为了避免夜长梦多,他决定尽快结束这里的谈话:“胡人刚退,县城稍安,政事千头万绪,不容丝毫怠慢,大家迎也迎了,接也接了,一片盛情本司马铭记于心。诸位都散了回家去吧,好好同家人商量商量,愿意弃业从军的,明日一早到李矩李从事那里去登记。”
“散归各家?”韩奎张着嘴讶然问道:“不守城了?万一胡骑再来进逼如何是好?依韩某看,是否撤下守城之备,还是等温令回城后再作决定吧。”
“韩县尉多虑了,”刘越淡淡地说道:“我料胡人近期内不会再威逼县城了,这从刚才我驱散的那个胡人骑将那里得到了验证。临来时,郎中令对我千叮咛万嘱咐,让我务必尽快肃清冠爵津中的胡人流寇,确保平阳入西河的通道不受任何威胁,所以,我们的当务之急是招募壮勇,扩充武备,搜捕盗贼,清剿堡垒!”
韩奎上看了看一脸严肃的中尉司马,心中长叹了口气,刘越所说的他何尝不明白,但放弃守城,他下不了这个决心;重整武备,他耗不起这个心力,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力求稳妥地拖延,拖延到那个同样善于拖延县令来发号施令。
现在,这个西河王国的年轻司马打算开启他的雷厉风行,那自己不妨先站在一边冷眼旁观吧,韩奎自我安慰地想道:整顿武备可以算是军政,在军政上,王国中尉司马的话县尉也不得不听。
“韩县尉,在下初来县中,有些事还想请教于你,”刘越看着李矩领着那二十余名曹卒闹哄哄地往城中走去,转脸朝韩奎道:“介休虽小,但胡汉合算也有七八百户,为何竟养不得个像样一点的兵曹和贼曹?就算是十户养一兵,县中也可得近百精锐,为何如今连二十个曹卒都要临时招募,军械和战力更是惨不忍言?”
“这个,一言难尽啊……”韩奎张合了两下嘴,却只苦笑着摇头叹了口气没能回答刘越的问话。
“那我这么问吧,”刘越皱了皱眉头道:“县中的赋税征收可好?匠作规模几许?马匹蓄养如何?”
“这么说吧,”韩奎扭捏了半晌,咬着牙说道:“汾水两岸几无可征之田,介山炉中不见可冶之铁,至于马匹,绵上原有官马百匹,自胡人乱起,尽为贼寇所掠,马场已被胡酋占据,就连小吏也被逐回了县里。”
这?这什么情况?!按这意思,介休竟是个要粮饷没粮饷,要兵器没兵器,要坐骑没坐骑的三要三没有县。刘越郁闷地想道:看来介休的水远比看起来的要深得多,也真难为这一令一尉两个活宝了,能在这种条件下凑出二十个人来守城,估计温如新和韩奎两个已经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了。
但开弓没有回头箭,既然自己站在了这个城门之内,就算前面是刀山火海,是龙潭虎穴,自己也要硬着头皮狠下心来闯上一闯了,否则的话,依着刘越的预感,如果是真要是在这个地方掉进了坑,等待自己的恐怕会是一场难以承受的灾难。
“你先回城去吧,”刘越翻身上了马,朝韩奎点了点头道:“我想到城外去走走。”
“去城外走走?如今胡人四处骚扰,介休境内几无良人落脚之地,司马还是以安全为重,早回城中歇息去吧,”韩奎苦口婆心地劝说道:“况且胡骑刚退,县中诸多事情急待处理,需遣人守备城门,需着人发榜安民,温令不在城中,韩某一个人只怕应付不过来。”
“这些事就先劳烦韩县尉多多担待了,实在忙不过来的话,可以找我的从事李矩协助处理。”刘越眯着眼看了看头顶上的太阳,缓缓说道:“我要到冠爵津去走一趟,都说此地为秦晋锁钥,我想亲自去看看这里到底有多么崎岖险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