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底的天气燥热难当。白花花的太阳直直地照在介休县单薄的夯土城墙上,一股股令人窒息的灼热随着扬尘蒸腾而起,将靠在城垛上的县尉韩奎烤得汗出如浆。
这鬼天气真是越来越反常了!韩奎手搭着额头抬眼看了看头顶上炫得让人睁不开眼睛的日头,心中烦躁地嘟囔了一声:往日这个时候热归热,但好歹还会时不时地降上一两场雨来,但这两年,尤其是今年,那顶能把人烤成干尸的太阳就像不要钱一样在天上足足挂了一个多月了,没日没夜的高温搅得人无法安睡倒自不待言,就连城外的汾水河也眼看着就要见底了。河谷里到处都遗弃着汲不上水的翻车,半熟的庄稼都焦枯在了地上,这样的日子再延续几天,只怕今年的收成又要泡汤了。
除了天灾,这两年胡人闹得也越发猖狂了。朝廷徙匈奴诸胡于并州,迁来介休的胡人本来并不多,虽说临近的蒲子是南部匈奴驻所,但两地中间毕竟还隔着吕梁连绵高耸的山峰。可谁知道南边的谷远竟闹起了郝散之乱,他们一边领主力进攻上党,一边遣兵卒扰乱介休,妄图利用介休地形北遮晋阳、南屏谷远,东连上党,西窥平阳。
虽说后来郝散被冯翊都尉所杀,介休也被并州精骑强势平定,但昔日这个人人安居乐业的人文荟萃之地由此就被胡骑沾染,夷狄跃马驰骋于城内而不能制,晋民由此日益困窘苦不堪言。到了今年这个月的月初,胡人受郝度元兵乱关中的刺激,暴虐之行就变得更加肆无忌惮了,几天前,他们与介山的盗匪勾结,四五十里内胡骑来回践踏,还把战火烧到了脆弱的介休城下。
为了守护共同的家园,县令温如新已经亲自到西河去求取援助,县尉韩奎则带着县中二十余名曹卒和自发组织起来的民壮日夜守护在流火的城垛上,提心吊胆地防备着随时都可能攻打城池的胡人。五六天的时间过去了,韩奎在紧张的备战之余,惊疑地发现城外的胡人似乎正在慢慢减少,据他目测,最早在城下耀武扬威的胡人大约有百余骑,但到了这一刻,也就只剩下十来骑还驻扎在县城的城门之下了。
要不要打开城门将这十余骑胡人主动歼灭掉?!韩奎内心的火热在眼中一闪而逝,他扭头看了看瘫坐在身旁半死不活的曹卒,又生生地把这个念头扼杀在了脑海里。人无必死之心,士无提刀之力,若此时强使攻击,无异于驱羸羊而斗饿虎,实非良策。
韩奎慢腾腾地爬起身来,拍拍身上的尘土,抹了抹额头上快要结成盐沙的淋漓大汗,哑着声音朝一个满脸疲弱之色的曹卒说道:“我到城下喝口水去,外面的胡人你多盯着点,一有动静立刻敲钟告警。”
“诺!”那曹卒有气无力地应了一声,转动了一下他呆滞的眼球,用微弱的声音问道:“韩县尉,温令什么时候能带西河的援兵回来?胡人什么时候才能全部退走啊?”
“快了,快了!”韩奎怏怏的信口回应了一声,攀着城垛上一条一人高的藤梯哧溜滑下了城墙,他走到城墙跟下一个搭着幔帐的小屋里,伸手从水缸里舀了一大瓢井水灌进了嗓子里,微凉的井水浸湿了韩奎热得只差冒出青烟来的嗓子眼,一股难以言说的舒爽顿时让他发出了一阵惬意的呻吟。
“入娘的!等这群该死的胡人散了,老子想尽办法也要离开这害人的地方!”韩奎狠狠地爆了一句粗口,心头的委屈和愤懑在一碗凉水下如潮水般喷涌了出来。韩奎和温如新一样,都是不折不扣的寒门庶族,贫贱子弟,他原本在晋阳军中效力,积功至什长。三年前平定介休之战中,他因表现英勇,杀敌有功面临晋升,为脱离下等军官的行列,韩奎咬着牙散尽家财,贿赂了行军司马和刺史府的功曹椽属,历经千辛万苦将介休县尉一职收入囊中。
如果没有胡人的捣乱,韩奎相信自己会在这个职位下一直干到咽气,但很显然,胡人连这样一个堪称鸡肋的愿望都不愿意成全他。三年的骚扰下来,介休县内只要有一点关系的人都削尖脑袋往外跑,诸如功曹、廷椽、方略吏、主簿、录事等等不一而足。
但韩奎却不能跑,他是县尉,是一县除了县令之外的诸兵之长,不待朝廷任命就擅自离任,那是要葬送一世功名资历的,弄不好甚至还会有治罪杀头的可能。再说,他也跑不了,朝中无人,囊内无钱,想要脱离苦海,那只能等到介山崩塌,汾河水干的那一天了。
顾不了那么多了!韩奎哀怨地朝水缸里看了看,一个胡茬满脸,神情憔悴的邋遢大汉的形象影影绰绰地倒映在水中:哪怕下半辈子要去吃牢饭,也比守在这个令人绝望的地方要好得多。
就在韩奎韩县尉自怨自艾、暗自伤神之际,头顶低矮的城楼上突然传来一阵清脆而急促的金属敲击声。韩奎紫黑色的脸庞霎时变得一片惨白,他强忍着就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的惊惧,抖着手把瓷碗丢在地上,转身出了幔帐,颤手颤脚地往藤梯上爬去。
“来了!真来了!胡人真来攻城了!”这个五大三粗的介休县县尉心头的恐惧、兴奋、迟疑和渴求谜一样搅在一起,胡乱地在他纷扰无序的脑海里四处奔突:“生存或是毁灭,就让命运来见证吧!”
“韩县尉,韩县尉!”韩奎的脑袋刚从城墙上冒出来,一个嘶哑的声音就在耳边兴奋地响起:“有人来了,有人来了!”
“有人来了?不是胡人在攻城了吗?!”韩奎耸身跳上城墙,皱着眉头看了看城垛上的曹卒,却见他们一个个都趴在垛堞上伸着脖子往城下观望,他脸一沉,朝那名对着自己大呼小叫的小卒呵斥道:“胡人如今就守在城下,你不好好监视着他们的动向,却在这乱鸣钟鼓、大呼小叫,成何体统?!”
“卑下…...卑下……”那小卒被韩奎一喝,顿时吓得低下头来不敢看他,他吞吞吐吐地企图解释,最终却毅然抬起头来,指着城墙下朝韩奎叫道:“韩县尉,有人来了,是个晋人!”
什么?!来了个晋人?韩奎疑惑地顺着小卒手指的方向看去,果然看见有一个手提长枪、身披白袍的骑士迎着城头炫目的阳光,正慢慢地朝城门处靠了过来,看他那装束和面貌,的确是晋人无疑。
晋人?这个时候怎么会有个单枪匹马的晋人少年来到介休城下呢?正当韩奎心生疑惑之时,城门下的那十余骑胡人显然也注意到了这人的到来,他们缓缓地摆开阵势,一左一右分成两队,呈缺月形将他围在了正中。
“韩,韩县尉……”那瘦小的曹卒脸色发白地看着城下的少年,迟疑地对韩奎说道:“胡人把他包围了,我们要不要想办法帮一帮他?”
“帮?怎么帮?你想出城攻击胡人吗?”韩奎淡淡地看了小卒一眼,不置可否地问道:“你还有出城交战的力气吗?”
“再等等吧,看看再说。”韩奎看了眼欲言又止的小卒,截过话头说道:“这人来得十分蹊跷,没有弄清他的底细之前不要轻举妄动。也许他是胡人的奸细呢?这年头,晋人投身于胡酋的不在少数。”
两人说话之间,城下的晋人少年看样子也正在和围住他的胡人们交谈着什么,不过由于距离的缘故,韩奎他们竖起耳朵也听不真切。双方似乎谈了几个回合,胡人们忽然纷纷抽出了腰间的长刀,韩奎的心狠狠跳动了一下,却见那晋人少年毫不犹豫,不退反进,手中长枪一摆,驱马直接向缺月阵中心的那名胡骑领队发起了攻击。
唉,这少年死定了!韩奎长叹了一声闭上了眼睛,年轻人终归是心高气傲,自以为是。他们仗着膀子上有几分力气,总觉得这个世上就没有他们不敢惹的事,没有他们不敢杀的人。但现实终究是残酷的,当他们倒在被自己轻视的刀剑之下时,那份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幼稚又该向谁去倾吐不甘和怨愤?
“李二,城上的那床大弩还能用吧?”韩奎闭着眼摇了摇头,用压抑而低沉的声音朝身边那个小卒说道:“如果那少年死了,你能用弩杀得了他们几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