摆在桌上的酒杯被洪都一掌震得直往上跳，晃出了好些酒水，让唐细凤深觉可惜，大有暴殄天物之憾。对于好酒的珍稀，唐细凤素来都是绝不错漏下一滴，可是这洪都定非嗜酒之人，浪费这些好酒，心头已然不悦，形之颜色。

怔怔的看了满桌洒下的陈年佳酿，唐细凤意尤叹恨道：“美人不得人怜，美酒不得人饮，真是人生两大憾事。”

洪都动了怒气，又岂是一般，身后一直静立不动的两名剑士已是展动修为，俱有玉魂境大圆满之强，背后所插古剑，隐隐发出剑吟之声。

唐细凤察觉到了剑气已自将破鞘而出，却不惊慌，依旧将杯中残酒滋滋有味喝个罄尽，才道：“哟，动怒了，似乎你身后的两位剑士也有不俗的能耐。可是你别忘了，连无量剑宫主范长圣都不是我的敌手，就凭你们三人，也妄想与我为难吗？”

洪都这才意识到自己竟有身处险地之忧，盛怒之气才渐渐平和下来，重接话头道：“既然昨日唐少侠发了善心，饶他多活了一日，还请明日重履无量剑宫，枭了范长圣之首，到时自有另一笔银子相与。”

唐细凤指尖敲击这桌畔，在洪都声音消歇之时，索性就开门见山道：“你是封魔宫中人？”

洪都听了大惊失色，脸上怒气已极，声如雷喝道：“我劝你拿好你的钱，办好我交代给你的事，旁的你却少管，否则自招祸殃。”

唐细凤却是一笑置之，道：“好狂的口气，不过倒是符合你封魔宫人的口气。看来范长圣所说并非虚言，若非看他所言确有可信之处，只怕早已成了我刀下亡魂。”

洪都眉头气得直抖，满口叱声道：“你既信他，反过头来质疑花钱请你办事之人，世上的生意都是如此做的吗？”

唐细凤戏谑连连道：“生意从来都是透明的，只不过这桩生意我却是做得不明不白，若是错杀了善人，岂非为恶之元首，自讨狼藉嘛。”

洪都强忍些心头怒潮，问道：“那么这桩生意你做是不做？范长圣你杀是不杀？”

唐细凤一手抚上刀匣，脸上风轻云淡，宁和从容而道：“与魔为伍，岂不自掉身价，只不过这银子却不一定白花，若是斩了你，替世上除去一害，也算与民造福。不过，在此之前，我还有一疑问，你为何会寻上蜀中第一神刀，让我去无量剑宫逼索龙阳宝钥。”

洪都面色铁青，忽然竟是纵声大笑道：“说已至此，老夫也就与你说个明白，好让你并不死得冤枉了。其实，挑选蜀中第一神刀不过是意料之外，情理之中。要知在这蜀中地头上，有能者大有人在，若无一点道行，绝不敢夸此海口。再者，此事须寻一在此地毫无根基人脉之人去做，如此代价最少，你说此事是不是非你莫属，花两百两银子买了范长圣人头，划不划算？”

唐细凤道：“好一张算盘，极尽心机城府之能事，看来封魔宫人也非一般呐！”

洪都道：“既已知道我封魔宫并不好惹，那就好好去做老夫交代你的事，杀了范长圣，说不定还可以留你具全尸。”

对话到了此处，唐细凤已是知了此事之梗，范长圣昨日所说并非捏假之辞，心中立成了一番打算，道：“此事到此唐某已无能为力。不过，能做的是送阁下归天，也不算枉费了那两百两银子，总不能再算是唐某无功收禄，这银子挣得干净，正如所谓君子爱财取之有道。”

洪都盛怒难复，声发如雷，喝道：“既然你不惧死，那老夫且就送你一程。”一挥手，示意身后两名剑士动手。

刷刷两道剑光破鞘而出之际，唐细凤手拍刀匣，弹出一把冷辉如电、精芒耀射的修罗刀来。手一握上时，已是抽出，那两名剑士冲上前来，唐细凤暗道正好，一刀横斩过去。跟着，响起三声相叠的衣衫破裂声，三人均被修罗深深切过前心，切断胸骨，涌出滚烫热烈的鲜血来。

洪都霎时瞪大了眼，全是惊骇之意，口中断断续续道：“好，好快的刀。”说完，就倒桌而死。

右臂一翻，又将修罗刀插回刀匣内。唐细凤瞥了一眼倒在桌上和地上的三具尸体，露出厌恶之色，随手拎起桌上的女儿红，放了一锞银子就走了。

乘着月色醉人，一片清辉如昼，唐细凤徐徐行在烟雨城的长街短巷内，来来回回，进进出出，走了好几遭，待手中酒喝光时，才打道回去。回到刀铺里时，已是夤夜时分，邻里街坊们早都掌灯休息，而刀铺里却灯火高亮，里面伏桌睡着洛卿儿和孟南庐。

唐细凤故意把脚步声放得很低，可还是惊醒了洛卿儿，见唐细凤满面醺意，一身酒气就知酒喝得不少，上前扶住了他，道：“怎么喝这么多今天，我给你端盆洗脸水来洗洗，再煮点醒酒汤给你。”

说完这些话将唐细凤扶到椅子上坐着，自己转身就要走，却被唐细凤一手拉住，不知怎么了，眼泪滚滚而落，哭得像个犯错的孩子。洛卿儿这才知道事有不对，从前他从不喝得烂醉，今日大异寻常，定是事有曲折，遂走过去，蹲下身子，问道：“凤郎，你怎么了，有什么话你就同卿儿讲，说出来会舒服些。”

男人落泪，必是动情已极，唐细凤自入白莲峰刀祖门下，练刀十年，心底的那一点凡性早就磨炼得一丝不剩。今日，他哭了，在洛卿儿面前眼泪簌簌而落，这让洛卿儿心中又疼惜又是不舍，就连闻惊而醒的孟南庐也触了柔肠，已全不似平日的那个油滑不失沉稳的唐细凤。

唐细凤头伏在洛卿儿的怀里哭了好一阵，洛卿儿好几番温言劝慰下才抬起泪目道：“卿儿，你说我是不是铁石心肠，当初汐汐被燕寻涯燕老前辈带走时，我连一声都不吭，任她小小年纪就出去经风受浪，吃辛茹苦。纵心里万般不舍，也还是忍痛让她出去了，世上应无人之心肠比我再硬的了，就算汐汐会怪我一辈子，也不是她的错，这是我自作自受。”

洛卿儿一段时日来都在刻意回避关于汐汐的所有事情，可是现在被唐细凤一提起，还是禁不住珠泪落面，泪痕如线。二人一同哭将起来，此一声，彼一声的相互应合着。在旁醒来，一直默然看着的孟南庐不知他们俩在说什么，不过看他们心伤如绞的样子，似乎是个很亲近的人。

过了些时，悲声方止，洛卿儿与唐细凤擦干了泪渍，声音里还是带着幽幽哭腔道：“凤郎，你今日究竟是怎么了，突然提起汐汐来，是不是发生什么事了？”

唐细凤双目通红，泪痕方才拭去，又已重新添上，哽咽道：“我总会把最爱最疼的人置于险境而不顾，你说我是不是铁石心肠，我真是该死。”

洛卿儿忙问道：“凤郎，你怎么了这是，你在说些什么啊？”

唐细凤正直起身子，敛容凝气道：“刚刚我杀了封魔宫中的三人。”

“什么，你杀了封魔宫人，为什么？”被唐细凤这一句话给震得大吃一惊，嘴巴都张大得合不拢，脸上一派寒气如潮，滚滚而涌。

唐细凤侧首朝孟南庐道：“就是那个给你银子，让我去无量剑宫夺龙阳宝钥的中年男子，他叫洪都，其实是封魔宫人。”

“他为什么要冒名金雕门？此是何意？”孟南庐道。

“他冒充金雕门，让我去无量剑宫夺取龙阳宝钥不过是个幌子，其实是妄图借我再起神道宗与飞鲲宗之间的宿怨，趁机挑起江湖血杀，封魔宫好坐收渔翁之利。”唐细凤如是回道。

“那你为什么要杀他，你不知道这会闯下多大的祸来吗？”孟南庐响起封魔宫在蜀地的名望势力就不禁玉体冷颤，背生冷汗，连声音抖颤得厉害。

“今日我不杀他，他就会杀我，实属无奈。”话虽无奈，可是唐细凤却说得极有余地。

“封魔宫立于西蜀之地积有数百年，宗基深厚，强者云屯，光是圣将境高手就不下十个，在此地乃是有数的鼎足之势。你杀了他们的人，定是恼怒了他们，这帮人心狠手辣，无有不为，若是寻起仇来，那可就是大祸事了。”孟南庐骇然道。

话刚说完，孟南庐就走到柜身里面，点了点银子，想要送还。可是，查点后才发现，已是用了些，又无法补足，一屁股坐下，双眼空泛，有气无力道：“看来开张第一笔生意就搞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