预备出发时,黎瑾恒总算是显出个影来,打量我好一会儿说道:“原先答应你的,这回可以骑马。”
我兴奋不已,跑过去给他一个大大的拥抱,临回帐时对脸颊突飞红云的黎瑾恒道:“等着,我换个衣服。”
外头有人高喊出发,车轮缓缓驶动。
我冲端坐着的黎瑾恒扯出一排牙,“不是说好骑马的吗?现在这是什么情况?”
“等回去之后寻个晴天,带你到驯马场走一遭。”
“可以,拉勾。”我伸出小指头,他瞧一眼,摊开手掌,“尾指不许乱拿出来。击掌罢,效力相同。”
啪地一声,双掌交合。他指骨和手心都有茧子,硬硬的,有点好玩。
“你做什么?”
半是疑惑半是气恼的声音自我头顶传来,我不予理会,继续搓捏手中大掌,我以前写试卷时也磨出过几个,但那时消得快,后来就没什么机会再见。
车子倏然大震,我握不住平衡,一下子趴进黎瑾恒怀里,他的外衣上有一股桂花的甜香。
“你……”他欲言又止,我仰头打算一探究竟,他恰好低下头来,四片唇瓣堪堪擦过。
“我……”我火速垂下头,耳边是强而有力的心跳声,分不清是我还是他的。
之前跟他开玩笑是一回事,可来真的我着实有点不知所措。
车窗外似乎有什么异动,我头脑一热,鸵鸟似的往他怀里钻得更紧。他像是掀了帘子,问出了什么事,那人回说前头出了点状况。
“天降大石挡住了去路,陛下命奴请殿下与姜娘娘过去一观。”
“嗯。回禀父王一句,我们稍后就到。”
“是。”
“去看看么?”他轻声问。
我坐直身子不敢看他,“走吧,别让父王久等。”
那石头约有两个成年人合抱大小,挡住大半前路,黎武帝正站在石前端详,几名大臣也是若有所思。其中一人发了声,“飞来巨石,难辨吉凶,若是国师在此,定早有结论。”
黎武帝扫他一眼,对诸皇子道:“尔等可有他见?”
黎瑾言道:“回父王,此石无字无画,的确难断。可我黎国数十年来风调雨顺,国泰民安,儿臣认为应是吉兆。”
黎瑾泠从黎瑾祈腿边伸出头,“要是有匠室的人在,儿臣就让他们敲碎了雕人像去。”
黎武帝问他要雕谁的像,他歪头想了想,“这么大的石头,可以雕好多人呢。”
“靖晗,你待如何?”这种感觉不亚于偷摸着睡觉被老师点名提问,我拉拉黎瑾恒的袖子,他动动嘴,回复一个‘自己想’的口型。
“儿媳才疏学浅,”我顿了顿,“吉凶辨不明。但儿媳明白一件事。”
“什么事?”
“与其在这儿做无端的揣测,不如由父王下令拐道而行。”
离我最近的大臣道:“回京城此路是捷径,另择道恐怕会耽误些时日。”
黎武帝沉吟片刻,“老四,你与靖晗领一队亲卫随孤先行。”他扫视一圈,“老大,孤离开后由你主持大局,务必将所有人安然带回。”
“是,儿臣领命。”
我跟在黎瑾恒后头挑马,不远处一匹棕马猛地鸣叫一声,大眼睛闪烁着晶莹的光,我当即往那边去,陡地被一双手握住腰,不等我开口,已稳稳当当地坐在马鞍上。那双手绕过我的侧腹牵住缰绳,我眺望一览无余的枫叶林,略微抱怨道:“刚才你也看到了吧?那匹马在冲我打招呼。”
“那是六弟的马。你牵走,他该如何?”
黎武帝在正前方发号施令,我们四周各有一人一马护卫。身后恭送声几不可闻,马儿掠过的风扬起大片大片的落叶,隐约沾着点泥土气。我对黎瑾恒道:“那块石头不大对劲。”
“何出此言?”他的声音散在风里,有点听不清楚。
“早不来,晚不来,偏偏在大队伍到达这里的时候落下,你不觉得很巧合吗?”
我耳边传来一丝笑声,“既然如此,那时为何不提?”
“防人之心不可无。”我说。
晚秋的夜来得格外早,薄雾笼罩天际,又伸出双手环抱住前路。下弦月已悄然爬上枝头,在茂密的树丛间若隐若现。
“更深露重,我们先在此处歇脚,天亮后再启程。”黎武帝在刻了字的大石碑前勒马,如是提议。
君命难违,更何况我也有点饿了,于是下马跟着他们进去。这是一座小镇,大石碑上是‘环山’二字,应该是它的名字,倒是简易明了。黎瑾恒着四人先去探路,又让剩余的人各立一边护着黎武帝,他自个儿在前头引领。
街边两道的商铺已然点上灯,橘红色的光耀出几缕暖意。客栈伙计见着我们入内,颇为殷勤,就差没提要为我们清洗贴身衣物。掌柜的收下黎瑾恒递上的银钱,眼底闪过一簇狡黠。
这是家黑店吗?有点刺激。
黎瑾恒坐在床边检查包袱,我在屋内转了一圈,家具半新不旧,却很干净。才在凳上停留一刻,那伙计就敲门来送饭。
“十村八店里就属我们家的饭菜最好,客官们算是来着了。”说着,他目光朝我这儿一瞥,“二位客官是夫妻吧?”
我道:“哦?小二哥好眼力,一眼就看出我是女儿身。但一男一女出游,不见得就是夫妻,没准儿是兄妹。”
“姑娘说笑了,兄妹怎会住一间房?”
“同房不同榻,省钱。”我笑着说。
他脸上笑容微僵,“那二位慢用,我还得给另两间房送饭。”临走时他转过头,“若是客官们无事,入夜之后便早些睡下吧。”
黎瑾恒挨我坐下,“你这儿闹山贼?”
“山贼倒是没有的,二位客官来时也瞧见了,我们这儿四面环山,雾气重。夜里常有大雾,出门之后容易找不到回路。”
我拱手微笑,“多谢小二哥提醒。”
等脚步声远去,我问正扒拉米饭的黎瑾恒,“他的话,你信几分?”
“饭菜里没有下药,勉强能信三分。”
我讶然,“迷药不是无色无味,不好分辨的么?”
“天生的能力。”
我将信将疑地用好饭,嘱咐小二烧水来,木桶送来时,黎瑾恒顾自往外走去,头也不回地说:“我去与父王议事,有情况大喊即可。”
“那万一来人点我哑穴呢?”
“我会来的。”
浴桶里的水烧得刚刚好,这回没有宜儿帮着搓背,我便简单擦洗一把,但水温实在舒适,舍不得起身。忽地,脸上一阵温热,伸手摸了摸,指上艳红一片,凑近细闻,竟是鲜血的气味。后背贴近桶檐,眼睛朝上一翻,霎时冷汗直冒,房顶原本叠瓦的位置显出大块空白,一张惨白的脸正凝望过来,双眸淌着血泪,嘴里念念有词。我大骇,猛然打了个冷战,迅速低头扯来一旁衣服套好。再抬头时,那洞早已恢复原状。
我颤巍巍攀到床上,将被子往身上一卷,不停歇地发抖。
不知经过多久,黎瑾恒推门而入,身后还跟着要换水的伙计。伙计径自往屏风那边去,黎瑾恒慢条斯理过来,张口打算说话,倏地眼神一紧,快步停到我身前,低声问道:“受伤了?”
“黎瑾恒这儿,闹鬼。”不用镜子,我都能猜想到自己的脸色有多难看。
他掏出手帕揩去我脸上血污,往后瞧了一眼,那小二哥已换好水离开,这才说道:“那鬼生得什么模样?”
“你难道不该先问我怕不怕么?”我心里又好气又好笑,反倒没几分惧意。
“那你怕吗?”
我摇头,“因为你身上的煞气比它还重。”
“你问我模样,那是个白面青发的女鬼,还会滴血泪。”
“哦?”他转身开始解外衣,走到屏风旁时,身上只存着一套亵衣,“我倒有点兴趣。”说罢,屏风上的影子朝下一动,入水了。
屋里何时燃起火炉,暖烘烘的,映得人徒生困意。我打了个哈欠问道:“黎瑾恒,你是不是睡着了?”
无声。再泡下去会着凉的吧?
我穿好鞋子跑过去,水面平静,空无一人,试着伸手往桶里探了探。哗啦,溅得一身水。
“黎瑾恒,你这是什么毛病?”我抹去脸上水珠问他。
“转身。”
我照做。
一串衣料摩擦声后,他绕到我眼前,“这儿的确不甚太平。”我低问:“你看到了?”
“无你这般好运。”他拽来披风盖在我肩头,“时候不早,安歇罢。”wavv
我疑惑,“那我就这样白白遭惊吓吗?”他掩住我的嘴,食指压在唇上,轻轻摇头。我鸡啄米似的点脑袋,裹着披风钻进被窝。
梆子刚响了三声,房门外便传来一串怪声,听动静像是在用棍子杵木板。
“我真恨啊.”
“我好悔啊.”
那声音由远及近,房门骤然被拍响,自缓至急,犹如索命恶鬼。
“我真恨啊.”
“我好悔啊.”
女人不断低语着。
我蜷在黎瑾恒身侧不敢动弹,连呼吸一并放慢。拍门声越来越快,越来越响,像是快要把门销打下。怎么闹出这么大动静,黎武帝他们毫无作为?难不成.我不愿多想,朝黎瑾恒那儿又靠了靠。
“黎瑾恒”我轻声唤他,“千年的女鬼来了,你不是说想看吗?”
他翻了个身,一把将我圈进怀里,我摸了摸他的眼睛,闭得紧紧的,呼吸还很均匀,这小子居然还能睡得这么香?如果条件允许,我真想对他拜一拜,问他需不需要喝点九零年的热清茶。
那女人还在门口肆无忌惮地叫唤,我的心愈跳愈快,稍不留神就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
咔嗒。门销落地,最后一道防线宣告完败。
我试图轻力摇了摇黎瑾恒的胳膊,腰上的钳制随即紧了紧。吱呀,房门应声而开,我呼吸一窒,用力闭上眼把头按进黎瑾恒胸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