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道友,老和尚教过你么,风往哪个方向吹,草就要往哪个方向倒,年轻的时候,我也曾经以为自己是风,可是最后遍体鳞伤,我才知道原来我们都是草。”
那潇洒书生缓缓走来,对野人与和尚的目光不避不让,言语虽有凋零,然茕茕孑立、磊落光明,自有一派阅尽众生的气度。
其满脸真诚,泰然说道:“道友,在此三界六道之中,其实佛家也是草,而你想做风,就得先有做草的觉悟,你该长大了。”
野人心中凛然:“和尚不是两百多岁了么,在这书生说来却还没有长大,这人得活到多少岁才算长大。”
和尚没有反感书生教化般的言语,反而谦谦一礼,问道:“你识得老和尚?”
书生蓦然回首,望了灰茫茫的苍穹一眼,叹道:“寒江孤影,江湖故人,相逢何必曾相识。”
和尚又问道:“那你是受人所托,要么就是赌输了?”
书生道:“我本闲云野鹤,浪迹江湖,厮混岁月,不久前有一个自称佛王的人找到了我,让我还他一段因果,我从不亏欠任何人。”
和尚再问道:“那你是困倦了的过路人?”
书生回眸温和笑道:“是路人,却不困倦,我只是懒散一些。”
和尚闻言如释重负,长叹一口气道:“我于此间等候九年,此番总算功德圆满。”
书生却笑问道:“九年来,你何功何德?”
和尚不答。
他侧目看着满脸迷茫、东张西望的野人,说道:“野小子,我要走了。”
“噢……”
野人被他看得有些不好意思,这种感觉很奇怪。
但他很快收回心思,接着说道:“去哪里,我跟着你。”
和尚摇头拒绝,转道:“这段时日里,我从未教过你真本事,此番离别,或永世不见,我教你一招睡觉的本事罢。”
野人急道:“你教过我思考和交流,已然受用终生,再教其他的,我怕学不会。”
书生见状,对天上的乌鸦和花蝴蝶道:“你们累了,歇息去罢。”
乌鸦等迷迷糊糊的,突然就掉到地上睡着了。
其余通灵者惊恐地看着书生,书生道:“你们也走罢。”
和尚双手合十,朝书生一礼:“多谢前辈!”
“佛言七苦,不过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老和尚曾勉励脱此七苦,但亦只能度己,未能渡人;”
书生向前一步,接着说道:“你虽年轻,然心中怨念极重,身入佛门,心念红尘,却是不能度己,只是又恰恰度了人,真有意思。”
和尚不解,疑道:“前辈,怨憎会之苦,乃人生必到之境,宿因所种,当有业报,难不成是我错了么?”
他闻得书生谈吐,终于喊一声前辈,就中缘由,恐极为复杂。
书生道:“尘世间哪有对错可言,随心就好。”
和尚了然,心中再无杂念,一时间欢喜起来。
他并指而点,直击野人眉心。
身后一蹲疯癫大佛的虚影闪烁,金光耀眼,只是转瞬之际,那金光虚影化作直线,随其指力直奔野人识海而去。
野人来不及拒绝,忽然间便身处一片暖洋洋的金色海洋之中。
霎时间海波荡漾,一艘小船徐徐驶来,野人上船坐下,仰躺其间。
微风吹来,山雨下落,朝霞忘返,孤雁点水,一切那般快活,野人随船飘荡,无忧无虑,无喜无悲。
睡梦之中,他看到了宇宙天地,天地尽变成一张笑脸,对着他笑,于是他也对着那张笑脸笑。
忽然间那笑脸钻进他的识海之中,在他身体里游荡,游荡至丹田位置停留片刻,忽又游走。
野人心神一怔,陡然间发现自己的身体里装着宇宙天地,又仿佛自己本身就是一片天地。
他欣喜若狂,撒丫子狂奔,突然想起了乌鸦,于是一不小心跑到天上去;想到了乌龟,于是一不小心停留在一朵云上。
野人越跑越远,越飞越高。
他俯首看地,只见天地悠悠,江山有情,大河澎湃,湖海茫茫,而周遭尽是繁星往来,他快活地穿梭其间;
举目穹庐,忽然看见七颗巨大的星星很是耀眼,其间两颗像极了日月,但却比他任何时候见过的日月都要具象、真实。
他决定飞到其中一颗上面去看看,可刚要接近的时候,那颗星星弹指间光芒乱射,那光愈发强烈,刺痛了野人的眼睛,野人惊呼一声,闭上眼,继而睁开,转瞬恍如隔世。
野人睁开眼睛的时候,发现自己就像幼时醒来一般,仍旧躺在葫芦树下的庙门口。
书生背倚葫芦树,手里拿着野人参悟的牧神图,静悄悄地看着。
野人一个机灵站起身来,问道:“和尚呢?你拿我的书作甚?”
书生却道:“听说一只乌龟赌输给你,却不兑现赌注,走,我带你前去索要。”
野人茫然,不明所以,只是他向来心性纯和,一想到自己的赌注,难免来了精神。
他高兴道:“那真是再好不过了,走吧。”
书生哈哈一笑,起身迈步,仍旧是那副缓缓慢慢的样子,但一步迈开,五六里路程便远去了。
野人奋力追赶,却无法跟进,但见得书生愈走愈慢,越慢越快,忽然间一步百十里远,山不能当,水不能拦。
野人大汗淋漓,翻过一座山头,呐喊到:“书生,你走得太快,我跟不上。”
书生的声音隐隐传来,道:“你睡一觉便到了。”
野人初听之下莫名其妙,复灵机一动,果然放空神识,倒地便睡。
不消片刻,他在梦中追上了书生,但还是觉得很费力。
书生笑道:“我们已距葫芦树很远很远了,在路上走怕你吃不消,我们到天空中走罢。”
说完一抬腿,一步便走到天上去。
野人赶紧奔跑,也跟着跑到天上去。
只是这天空和他梦中所见的天空不一样。
烈日当头,那日光过于热烈,晒得万物枯萎,野人俯视大地,果然尽是荒漠,且那荒漠也被烈日晒得热浪奔腾。
他说道:“这里的白天死掉了。”
“嗯,不要分心,我们再经过一片死掉的夜晚,就到了乌龟住处。”
书生见他疲倦,递给一个水袋子,说道:“你若口渴,我这里的水可分给你一些。”
野人拒绝道:“暂且不用,对了,你认识那只乌龟?”
书生道:“不认识,可它见我带着你去找他,多少要给三分薄面。”
野人与书生在天上走,不知走了多久,黑夜来临,寂静之中,吞噬一切。
二人迈步走进黑夜里面,野人终于困倦不堪,问书生道:“能给口水喝么?”
书生把水袋递给他,交待道:“只喝一口就好,给我留点。”
野人点头应允,张嘴就饮,心中暗道:“这水也就是普通的水,没甚奇怪。”
书生笑问:“如何?”
野人待要答复,却感全身燥热,肚子里一片洪荒之力四射而去,四肢百害轻盈无比。
他喜滋滋地答道:“感觉很好,仿佛死去又活来一般?”
书生拿回自己的水袋子,也喝了一口,说道:“你曾死过?”
野人道:“没有。”
书生道:“那你怎知死去又活来的感觉?”
野人道:“书上曾这样写过,我学来的,用得对么?”
书生了然:“不错,是个读书的料,以后跟我读书罢?”
野人道:“好啊,只怕我读书着迷,和尚不乐意呢。”
书生不解道:“你很在意和尚对你的看法?他时常约束你很紧么?”
野人摇头道:“那倒没有,他从不管我,只是我与他生活在一棵大树下,时间久了,难免在乎,我说的真心话。”
书生道:“果然真心!不过和尚已经走了,他说方寸山今后是你的了,而我若要在方寸山生活,以后须得孝敬你。”
野人心中难免失落,忽而有些伤感。
“走了么……不要紧,方寸山也不是我的,我连自己从哪里来,叫做什么都不清楚。”
他叹气道:“我从未拥有,故从不计较得失,你想呆在方寸山,那也由得你,我不要任何人孝敬。”
书生却道:“那不行,来而不往非礼也,我不能白受别人恩惠,这样吧,我教你读书,你让我在方寸山呆一呆。”
野人淡淡地道:“随你罢,只怕我不会读书,惹你心烦。”
二人一时无话,再往前走,夜越来越深,沉静之中,东西南北无从辨识,他们只是一路向前,其间书生吩咐野人万万不能回头看,否则再也找不到路。
不多时,野人突然惊叫一声道:“书生,我好像是在梦里!”
书生叹道:“你这个后知后觉傻小子,我思故我在,和尚没有教过你?”
野人闻言,似乎摸到一些东西,但又飘渺不堪,他尝试着闭眼睁眼,可周遭仍无改变,思来想去,不由烦躁。
突地停下脚步道:“这他妈是什么道理?”
书生道:“和尚传你睡觉的本事,我是不晓得名称的,但道理只有一个,我说给你听。”
野人欢喜道:“请书生教我!”
“以身外身,作梦中梦,欲得忘形泯踪迹,那便努力殷勤空里步,不变异处,岂有不去耶?去亦不变!”
书生解释道:“佛家修来修去,不论大乘小乘,有三样必修,唯身、声、识,出息亦知息长短、入息亦知息短长,反之亦然,冷暖自知,你尽观身体入息出息,皆悉知之!”
野人心中暗思暗想,猛然惊醒,神通者,梦里梦外皆如是,思故在,行必达。
他是否真正在空中走,于凡尘俗世间,何尝不是大梦一场呢,故而随心随性就好,非去寻真伪,那不烦恼死人了。
野人发自内心觉得,这书生是一个很厉害的人物,其交流的本事,当真比和尚高去十万八千里,往往三言两语之间,便能使人通透。
遂问道:“你也学过佛,念过经?”
书生笑道:“没有,我只是书读得多而已。”
野人道:“原来读书可以如此厉害,尽能晓得这么多道理。”
“那是自然,书读得好的人,能看见一切!”
书生见他感兴趣,循序善诱道:“一见自己、二见天地、三见众生,你说厉害不厉害?”
野人不懂这三个境界,他关心的是用途,对自己把握不住的时常没有兴趣。
复再问道:“看见归看见,可有什么用呢?”
书生道:“能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你说有什么用?”
野人心中凛然,暗暗思道:“原来天地有心、生民有命,只是何为太平呢?读书真是太有用了,以后非努力不可!”
他问道:“那你为天地立心了么?为万世开太平了么?”
书生不答,而是提醒道:“我们到了,还是走到地上去吧,在天上走不太礼貌。”
野人回神过来,刚要动作,却见下面一片汪洋,朝来潮往,白浪滔天,岛屿林立,鲲鹏振翅,鱼翔浅底,天地又活了过来。
二人着陆一片孤岛,周遭海风袭来,野人长发飞扬,青衫猎猎作响,驰目四眺,天无边、地无缘,除碧面蓝天、山岛耸外,再无其他。
其心中暗道:“原来这他妈就是大海,生灵立于其间,真如尘埃般渺小,然而天也大、海也广,心中顿也空明起来,那老龟真会选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