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 朱祐樘在书房中独坐良久。张清皎并未打扰他, 只是早早地便将身边伺候的人都遣退了, 偌大的坤宁宫内只留下他们夫妇二人。她理解他需要独处的空间,就连她也难得拥有这样的时候。借着这回,她在寂静的夜里亦思索了许多过去、如今与将来之事。
直到夜色已深,张清皎才回过神来, 缓步轻移来到书房前推门而入。门发出的吱呀轻响惊动了沉思中的朱祐樘,他抬起眼, 望着门边静立的爱妻, 低声道:“卿卿, 过来, 到我身边来。”
张清皎在他身畔坐下, 他牵起她的柔夷,手掌将她的双手紧紧包裹住。温暖的肌肤相触令他的神色缓和不少:“卿卿,祖母都已经这么说了, 你觉得我该不该满足她的愿望?虽说再过两年,六叔父就能堂堂正正地回到京城。可我也有些担心,祖母撑不到那个时候。”
“其实你心底早已经有了选择,不是么?”张清皎柔声接道,“不过是因为担忧此事会给原定计划带来不可预测的影响,所以才一直有些犹豫罢了。但是孰轻孰重, 你早就知道答案,从来没有犹疑过。”
朱祐樘微微苦笑:“卿卿果然知我。”
“你从来都是最重情的。在这种时候,自然不忍心让祖母失望。”张清皎抽出手, 轻轻地抚了抚他的脸颊,“将六叔父传唤到京城侍疾也没甚么,从前群臣反对只是因为没有先例罢了。可如今六叔父都不知已经进过几次京城了,又是侍母至孝之举。就算他们上折子弹劾,在人伦常情方面也立不住脚。”
“我只是担心,经此一事会勾起他们的警惕。之前所做的那些铺垫,恐怕会功亏一篑。”朱祐樘摇首道,“祐杬他们四个还在外头努力呢,此事若是影响了他们往后的生活,只怕他们还得再熬些年头。”
“如果当真会引来群臣激烈的反对,或许说明真正的时机尚未成熟。宗藩之制改革毕竟是大事,阁老们都尚未寻思出合适的解决之道呢,想绕过他们成事确实有些心急了。不如再等等,等到几位阁老愿意支持的时候再说。应该也不需要几年了,宗室繁盛,四五年就能多出数百人来,光是给他们封地,就够让阁老们心疼了。就算阁老们不心疼,户部周尚书也会心疼的。”
“卿卿说得是,是我想岔了,一时有些着急。卿卿计划远航的时候,铺垫得不比我晚,亦是一步紧着一步才走到今日。如今商路初成,宝船也在建造之中,等到新粮种收获推广,只需放出找更多新粮种的消息,顺带告诉户部远航能赚取多少金银,想必到时候内阁只会比咱们更心急。”
“不错,他们目前只知改革宗藩之制迫在眉睫,却不知该从何处入手。等到他们尝到了改革的益处,自然会主动为你摇旗呐喊。所以,别急,底下那些弟弟的生活和差使都得好好规划一番,必须让他们成为解决宗藩之制的契机。”
两人低语片刻,便相扶着回了寝房歇息。在外头守候的何鼎等人这才松了口气,悄无声息地进来吹熄了灯火,再度徐徐退了出去。
第二日,朱祐樘力排众议,召崇王朱见泽进京为周太皇太后侍疾。他的旨意是八百里加急送出去的,朱见泽也来得极快,十余日后便乘快马入京。他甚至来不及洗漱,便风尘仆仆地来到乾清宫觐见。
朱祐樘立即放下手头的政务,带着他来到西苑。见到形容颇有些狼狈的幼子,周太皇太后惊喜得又哭又笑,颤颤巍巍地朝着他的方向伸出手。朱见泽哽咽着喊了一声“母后”,跪地膝行到她身边:“母后,孩儿来了!”
“好,好,来了就好……”周太皇太后哭道,“能见你最后一面……我总算能瞑目了……”
母子俩抱头痛哭,见状,王太后与重庆大长公主对视一眼。随即,朱祐樘扶着王太后,张清皎扶着重庆大长公主,无声无息地离开了。
四人来到殿外,在初绽花苞的木樨树底下散步,淡淡的芬芳围绕,将他们身上笼罩的苦涩药味都驱逐得干干净净。便听重庆大长公主忽然长叹道:“母后年纪大了,难免有些执拗。皇帝,若是六弟留在京中令你为难,你便只管按祖宗规矩行事,无须太过在意母后的执念。”
“六叔既然已经来了,自然该给祖母侍疾,直到祖母病愈为止。”朱祐樘道,“姑母尽管放心,孝乃百善之首。就算百官有再多的理由,也抵不过一个‘孝’字。难不成他们还能拦着六叔父侍母尽孝?”
“皇帝说得是。如今这种时候,正该紧着些母后的念想。她这样的年纪病了,绝不能多思多虑。况且,不过是思念自己的儿子,想见他,又怎么能称得上是执念呢?要是连这么点儿念想都不能帮她完成,咱们这些当晚辈的才该羞愧才是。”王太后轻声道,“如今母后的念想成了,病情或许能有所好转。”
“是啊,崇王叔父进京,既是他的孝心,也是万岁爷和咱们的孝心。”张清皎接道,“家人团聚,齐心协力给长辈侍疾,理应是家和万事兴的体现,哪能容其他人对此指手画脚?姑母便安心罢。”
重庆大长公主神色微缓,柔声道:“是我多想了。”从她的角度而言,自然也希望朱见泽能留在京城中侍奉周太皇太后。但这到底违背了祖宗规矩,她亦能理解朱祐樘承受的压力。因此,她必须表明态度,而不是盲目地帮着周太皇太后给朱祐樘施压。
或许是因为幼子来了,心情缓和的缘故,周太皇太后的病情果然渐渐有了起色。等到暮秋的时候,经过尚医局众位女医的会诊,确定她的身子骨已经养好了些,她才终于得以搬回仁寿宫继续休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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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个秋日,许多重臣都顾不上盯着崇王朱见泽。他们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北直隶皇庄,集中在两类新粮种上。今岁三四月间,皇庄已经将新粮种都栽进了不同的田地里。绝大部分种的都是下等田,只有少量中等田与上等田。最近一段时间已经到得收获的时候,户部尚书周经亲自领着户部官员前去围观。
眼见着农人提起攀爬在地上的藤蔓,一串又一串地将藏在地底的新粮拔将出来,所有人几乎都震惊了。刚收获了一亩田,周经便赶紧让户部官员亲自称量。因为他听说这种粮食不必晒干便可食用与储藏,自然不可能再等下去。称量的结果则让每个人都目瞪口呆,根本无法相信。
“再拔一亩!”周经好不容易才反应过来,中气十足地冲着众人喊道。农人们脸上都满是惊喜,更加卖力地拔起了地底的新粮。就连周经自个儿都有些忍耐不住,捋起袖子便跟着下了田,亲自领略了丰收的乐趣。
这日下午,朱祐樘便接到了周经派人送来的折子。他展开一看,怔住了:“……土豆产量比玉米多一倍?红薯产量则比玉米多一倍有余?!”这意味着甚么呢?也就是说下等田与山地的玉米可产将近三百斤,土豆可产近六百斤,而红薯则能产七百余斤!!这简直就是奇迹!这两种新粮的产量竟然高得如此惊人!!
正在与他议事的几位阁老听见了,也都纷纷一愣,赶紧凑过来看折子。亩产达六七百斤的粮食啊!他们简直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兴许是周经那老儿一时太高兴了,算错了?也许是土豆比玉米高一成,红薯比玉米高一成有余?可再仔细想想,周经是甚么人?怎么可能算错呢?一成与一倍相差迥异,根本不可能犯这么严重的错误好么!
这边厢君臣几人面面相觑,都有些蠢蠢欲动想去皇庄里亲眼看看。另一厢张清皎也接到了消息,却并没有太过震惊。就算她不精通农事,也知道后世的红薯和土豆产量更是高得吓人。别说上千斤了,就算是上万斤也听说过,还曾经上过新闻呢!要不是新闻中说了,她也不会对这两种粮食如此印象深刻。
“娘,这两种粮食真的这么厉害?!下等田里的收获都能有六七百斤,那上等田里岂不是能有一千五六百斤?”朱厚照兄妹三人对农事一贯感兴趣,至今他们都还保留着宫后苑里的玉米田,年年耕种照顾。得了消息之后,他们就围在了自家娘身边,面上亦满是兴奋之色。
“有时候过于肥沃的田地,反而可能不适合某些粮种生长。还得在不同的土地中种上几年,才知道它们更适合哪种土壤。”张清皎道,揉揉他们的脑袋,“你们要是觉得好奇,就亲眼去瞧瞧罢。”
“我也能去么?”朱秀荣睁大眼眸。
“当然。大哥儿,你可得好生照顾弟弟妹妹,去罢。”张清皎笑道。桐桐这孩子至今都不曾出过京城,也该让她出去走一走。至于二哥儿,好不容易生出了外出的念头,不打算宅在宫里,她自然更须得好好鼓励。
朱厚照忙不迭地应了,领着弟弟妹妹就往外走。他们还顺带去了乾清宫一趟,向自家爹告辞。朱祐樘颇有些羡慕地望着三个孩子的背影,还不等他说甚么,李东阳与谢迁便借口说不放心太子殿下,赶紧告退。王恕和刘健反应稍迟一步,也紧跟着随便找了个借口告退。
知道他们其实都想赶紧去皇庄亲眼看看,朱祐樘自然并未阻拦,只是颇有几分失落地回了坤宁宫。罢了,罢了,不能去皇庄又如何,他还有卿卿陪着呢。眼下他们俩同病相怜,都只能待在宫里——迟早有一日,他会陪着卿卿将这大好河山都踏遍。
作者有话要说: 关于红薯、土豆的产量,我是根据目前的产量与小麦水稻对比算的。按照同样的比例套进过去的粮食产量比例里,玉米也是这么算哒,所以不算太准。如果有误差,大家看看就算啦~
反正如果没有土豆和红薯的推广,估计西方的人口和明末清朝的人口绝对没有可能达到爆发性增长。这两种粮食真不知道养活了多少人类,贡献非常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