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店?”
朱祐樘挑起眉来, 仔细想了想, “卿卿说得有道理, 农事乃一国之基础,却不可为谋利手段。若想内库丰盈,甚至可反哺国库,仍是须得务商。”想到此处, 他忽而皱起眉来——既然务商一本万利,农事反倒是没甚么太多出息, 那为何每岁税务仍以农人纳粮为主?而那些豪富大族与商人多半富得流油, 用度奢侈, 所缴纳的赋税却依旧抵不上田税?
他想得远了些, 不免有些出神。便听张清皎道:“我原也是想着, 唯有开设店铺,才不至于荒废内坊的诸多手工者。眼下宫中的主子少,须得制的精巧物事也少。内坊养着那么些人, 每日都绞尽脑汁地想法子忙碌起来,不免总是往奇巧上下功夫,实在不符合咱们而今奉行的俭省之道。”
“数万内宦,仅仅是百工便有上万人。宫里既然不需要这么多内坊工人,唯有将他们放出去了。可将他们放出去,又恐他们寻不着生计, 反倒是遭人欺辱潦倒度日。那为何不单给他们建工坊,再立店铺将他们所做的都售卖出去获利呢?如此,他们便是凭手艺吃饭, 咱们宫里不仅可少养些人,还能充盈内库呢。”
朱祐樘回过神来,颔首道:“卿卿所言有理,并非只为了牟利,而是为了好好地安置他们。戴先生一直想减去宫中冗余的内宦,唯独苦于不知如何安置——年纪较大的,便如同宫人一般,建养济院给他们养老;年纪尚轻的,不妨也像宫人一样,让他们凭双手养活自己。”
“可不是么?即使以前没有一技之长,也可在内坊里学着些。便是做了学徒,也足以照管自己的下半生了。如他们再想联系家人,过继个孩儿在膝下,或者认个小徒弟养老祭祀,下半辈子亦能安稳过活。”张清皎道,看向怀恩,“戴先生以为如何?”
“还是娘娘想得周到,老奴平日都念着该怎么安置他们合适些呢。”怀恩躬身行礼,感慨万分,“内宦放归之所以迟迟没有进展,便是因着老奴等人实在是想不出合适的法子来,唯恐将他们放出去,他们无力谋生。”
“如有内坊能安置,便不必发愁他们的去处了。横竖得用的还在二十四衙门里,次一等的便教他们去内坊。再有擅自净身……”覃吉自知失言,赶紧对皇后娘娘行礼赔罪,囫囵着将方才的话圆了过去:“便也送去内坊给他们做些粗使活儿,绝不许入宫。”他可真是老糊涂了,皇后娘娘在场,怎么能说这种腌臜事儿呢?
张清皎只当没有听见,她其实也听肖尚宫提起过此事。虽说得隐晦,但也很清楚了:内宦入宫的资质良莠不齐,因着不少人都是在外头活不下去的无赖子,进宫纯粹为了避祸或者讨生活。有这种根脚低劣的人在,即便是内书房从小教养到大的小内宦,也有可能被他们教得利欲熏心了。
怀恩等大珰当然也很清楚这些乱群之马的祸害大都是从何处而来的,近年根本不收自行净身的男子。可许多擅自净身的男子依旧齐聚京师,就算东厂驱逐他们回乡,他们转头又跑了回来,就盼着能有机会入宫谋求富贵。这些人争相钻营,结交讨好宫里的大珰权宦,亦是宦官污糟风气的来源之一。
张清皎认同他们的做法,但想想内书堂那些懵懂无知的小太监,心里亦有不忍。懵懂无知的男童被父母卖来宫中,生生地忍受残缺之苦,又何其无辜呢?不仅是这些采买来的童子,因父祖辈犯罪抄家落入宫中的,因战乱被俘进宫的,都同样可怜。
譬如怀恩,因是犯官之后入宫。如果他没有被族人连累,虽不再是忠心耿耿的内相,但说不得也会成为前朝的重臣呢?
唯有宫里不再用内宦,才能彻底改变这些孩子的命运。但内宦之制由来已久,已经承继千载,她一时之间也没有法子改变。再者,如今需要改变的问题实在是太多了,此事只能退一射之地,等到日后再说了。
怀恩、覃吉、萧敬等人自是不知,皇后娘娘心里正转着什么惊人的念头。他们命小太监拿来了八局内宦的名籍,除了兵杖局之外,银作局、浣衣局、巾帽局、针工局、內织染局、酒醋面局、司苑局,都是能调取不少人去百工内坊的。他们当年伺候的主子住满了宫殿,忙碌不休亦是常事。如今六宫都空了,留下这么多人空耗着又有何用?
“不过,竹楼先生也提起来,若开了‘皇店’,必定会引来群臣弹劾,说咱们与民争利。”张清皎又道,“虽说咱们都很清楚,这根本不是与民争利,而是与民方便,以微薄之利造福万民,但前朝那些清流文臣必定不会这么想。”
朱祐樘自然比她更清楚手底下那群臣子的执拗之处。别说内阁的丘濬、王恕两位阁老了,就连科道言官亦是个个战斗力惊人。如果听说了这个消息,他们必定会捋着袖子上弹劾的奏章,非逼得他收回成命不可。
立在旁边的戴义点头道:“朝臣不许经营商事是规矩,连那些科举的士子也是轻易不沾商事的,唯恐染上重利之名污了自己的清名。想也知道,他们绝不会答应娘娘办‘皇店’。眼下,这店铺若是沾了‘皇’字,确实不合适。”
朱祐樘沉吟片刻:“若不沾‘皇’字呢?”他觉得自家卿卿的谋划很有道理,设立店铺乃是一箭多雕之事,于宫中于京城百姓都有利。内库丰盈,每年若能轻轻松松拿银两出来赈灾,或者充入国库之中,前朝行事便再也没有那么多制掣了。如今户部天天哭穷,许多事都没办法办。
“沾不沾‘皇’字倒是无关紧要。”张清皎勾起唇来,“只是我倒不明白了,凭什么天下内眷都可靠着打理店铺来经营家里的中馈,却偏偏不许我来经营呢?”国朝的官员俸禄微薄,靠着俸禄过,哪里能养得起一大家子人?若非他们的家眷都苦心经营,每家多少都有田庄与铺子,置产置业,又如何能过得滋润些呢?
朱祐樘唯有苦笑:“倒是我拖累卿卿了。”自家皇后在家中时,不知学了多少打理中馈、经营田庄店铺的经验。与他成婚,反倒是无法施展才能,可真是闷坏她了。
“这与万岁爷何干?要怪,便只能怪‘与民争利’这项规矩,被人过度解读了。”张清皎道,“只要开个店铺,便都说是‘与民争利’。哪里知道,若有靠着薄利多销立身的店铺,反倒是‘与民方便’呢?”
“不仅是内坊制出之物,百姓们可用更少的价钱买得更好的物品。我还打算将御马监往各处采买的内宦都收回来,以后采买便走店铺采买的路子呢。极上等的便采入宫中,次一些的便可放在店铺中售卖。咱们不似别人,须得翻倍地赚银两,只需稍微加些价,就能让京中民众享用天南地北风物,岂不是更好些?”
闻言,怀恩等人都无不为之侧目。他们虽是司礼监大珰,但御马监的采办依然不是轻易能动的。这些太监散布全国各地,打着为宫中采办的旗号,强取豪夺,欺压百姓,与地方镇守太监沆瀣一气,其中的盘根错节一时间很难梳理清楚。不少采办还与地方官员勾结,若斩断了他们这条生财之道,还不知他们会疯狂成什么模样。
没想到,皇后娘娘竟是如此干脆利落,想将这已经腐败不堪的枝节彻底砍断?她是知道御马监采办闹出的种种恶事,还是只是碰巧为之?御马监失了采办之职,只余皇庄、马场、草场与禁军督军之职,倒是能清静许多了。
朱祐樘心里也颇为触动,叹道:“如此说来,这店铺的好处确实更多了。至少不会再有人打着咱们宫里的旗号,四处扰民伤民。照我来看,仅仅只这一条,便是与天下万民方便了。”
据他所知,当年梁芳掌管御马监时,没少仗着采办之职,派出爪牙四处搜罗奇技淫巧之物与珍奇珠宝进献万贵妃与先帝。而在这些珍奇之后,又有多少民怨沸腾呢?且这些采办太监欺上瞒下也不是头一回了,在外头强抢,回头却报了十几倍甚至上百倍的差价中饱私囊。这也怨不得御马监每处置一个人,就能抄出成千上万的银两与珍奇之物了。
张清皎道:“既然暂时不能以宫中的名义来行此事,我便想了个法子,假托仁和妹妹之名来经营。准确而言,也并非只仁和妹妹之名,而是皇亲宗室之名。日后,永康妹妹、德清妹妹、仙游妹妹都能参与其中。甚至,若是兴王妃愿意,亦可从中参股。”
“参股?”朱祐樘尚是首次听见如此新鲜的词,众位老伴伴也都很是好奇。唯有听过皇后娘娘解释的戴义挺了挺胸膛:啧,如此巧思,也唯有自家皇后娘娘才能想出来了。
“所谓参股,便是按各家投入多少银钱,确定店铺的归属。譬如,咱们是天子家,不仅出了百工坊的工匠,出账房先生,还出了十万两用于兴建商路采买货物等,咱们便占了八分股。”张清皎让肖尚宫与沈尚仪在宣纸上画出直观的图,继续解释道,“而仁和妹妹出铺子,也出两万两采买货物,还负责出些家仆做伙计、寻找掌柜等,便有二分股。若得利,那便咱们得八分,而仁和妹妹得二分。”
朱祐樘思索片刻:“其他弟妹若想参股,你们便分别退让些许?”
张清皎含笑颔首:“如诸位弟妹都参股,咱们天家至少有七分股是不变的,如此便可保证这店铺一直掌握在咱们手中。剩下一份股,索性便分给弟妹们就是了。仁和妹妹可视情况而定卖出些股份,尽量均衡。弟妹们只需交些银两与她,便能买些股份,以后坐等分红就是。”
朱祐樘心中一动,似想到了什么,但那想法很快便消失无踪了:“换而言之,若是这皇家宗室的店铺获利,咱们与弟弟妹妹都能分利?往后,咱们只需让这店铺获利便能补贴他们。所以,卿卿才不让我再以赏赐皇庄来补贴宗室与皇亲国戚?”
张清皎点点头:“不仅是弟妹们,姑母们亦可照此办理。”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一章很重要,也很难写
大家能看出皇后娘娘的用心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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