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说朱祐樘已经确定要给沈禄通政司经历一职, 但这却并不意味着他会直接下圣旨封赏。文官毕竟不同于武官, 不经过科举与吏部铨选而任官者, 通常被视为来路不正——犹如先帝时期盛行的传奉官之流,在官场中必定处处遭人轻视。
因此,为了沈禄未来的官途着想,朱祐樘便让他先参加吏部铨选。而他私下与新任吏部尚书尹旻提一句, 只要沈禄才能不错,铨选的结果过得去, 便给他授正七品通政司经历。横竖这也不过是个清水衙门的职缺, 并非实权部门, 又是职卑位低的小吏, 不妨事。
长袖善舞的尹旻与性情耿直的王恕不同, 绝不会因着这点小事与他这位皇帝陛下过不去。如果换了是王恕,大概只会顶回来:这沈禄若有才能,通过吏部铨选必定能授官, 又何必劳动陛下特意与老臣提起此事呢?
果然,朱祐樘与尹旻提起这件事后,性子圆融的尹旻笑道:“这不过是件小事罢了。陛下放心,只要沈禄铨选的结果尚可,老臣便给他授通政司经历。若是他铨选结果优异,也可进入六部或者外放。在老臣看来, 他也不算是正经的外戚。只要才能出众,那便能为朝廷、为陛下尽忠,自然该放在最适合的位置上。”
朱祐樘摇首道:“尹爱卿能够冷静客观地看待此事, 其他人却未必能如此。无论沈禄才能如何,这回铨选,还是暂且让他任闲职较为合适。如考计出众,再给他迁转入六部或者其他衙门亦不迟。否则,人言可畏,朕与皇后以及张家、沈家都不想承担莫须有的指责。”
“老臣明白了。陛下与娘娘睿智通达,老臣甚为感佩。”尹旻道。其实在成化朝时,他与那时尚是太子的皇帝陛下并不相熟。当年被迫辞官,他曾以为自己的仕途已经走到了尽头。却不料,时隔数年,皇帝陛下依然记得他,竟将他召了回来,依旧重用于他。
此时此刻,他心中充满了对皇帝陛下以及后宫那位皇后娘娘的好奇。陛下究竟是甚么样的性情?除去人人称颂的仁善之外,他必定还是果决聪慧的,否则这几年朝堂上下不会焕然一新。而最令人称道的,便是他对皇后娘娘的一心一意了。这样的深情,连民间男子都未必能做得到,但他却言行一致,在历朝历代的皇帝中当属异类了。
那皇后娘娘又是一位甚么样的女子呢?贤后?从皇帝陛下对她的尊重、宠爱与夸赞中,从各种带着她的痕迹的大事中,确实能推断,这也是一位善良敏锐且拥有大智慧的女子。她所行的那些事,已经足够称得上贤德之后了。
不过,帝后二人尚且年轻,谁也不知他们日后将会如何,更不知他们还会做出甚么“惊天动地”的事来。尹旻觉得,或许自己也该派人适当接触接触低调的张家了。从张家人的言行举止之中,自然可窥得皇后娘娘的行事之风。
************
同一时刻,皇后娘娘正在坤宁宫书房里,亲自将一张巨大的空白宣纸铺在地上。仁和长公主、永康长公主、德清长公主跪坐在旁边的蒲团上,仙游长公主挽着袖子磨墨,周真和王筠一个碾碎朱砂一个碾碎石青。沈尚仪守在书房门口,肖尚宫守在婴儿房门口,戴义立在书案边,云安则拿着笔架。
“娘娘,御马监掌印太监王献来了。”听得外头的禀报声,沈尚仪道。
“让他进来罢,就等着他了。”张清皎道,瞧了瞧仙游长公主等人磨的墨,“好了,你们三个也辛苦了,都坐下罢。若是不习惯蒲团,便让云安搬几个矮墩过来。”仙游长公主等人都是熟知礼仪的贵女,自然多少也练习过跪坐,都摇摇首,径直坐了下来。
这时候,王献躬身进来了,行礼道:“奴婢王献,见过皇后娘娘与诸位长公主殿下。”他是首度参与坤宁宫议事,尚是头一回见到眼下这种场景,竟觉得颇有几分紧张,仿佛正在谋划甚么大事似的。
“来,你过来,立在云安旁边。”张清皎道,环视众人,“大家应当也知道,数月之前,万岁爷便已经将御马监交给我打理。不过,这段时日我都忙着照顾大哥儿,无暇分神。仁和也忙着婚嫁,大家都没有余裕。最近,我怎么都觉得这事儿不能再拖了,便将大家都召集起来,好好地商议商议此事。”
“说是商议,但嫂嫂应当已经有些想法了罢。”仁和长公主笑道,“不然,也不会选在这时候召集我们。其实不必商议,嫂嫂但说无妨。只要是嫂嫂想做的事,我们都会尽全力辅佐嫂嫂完成!”
“姐姐说得很是,我们都是这么想的。”永康长公主、德清长公主接道,互相对视一眼,“之前我们能力不足,只能眼巴巴地瞧着嫂嫂带着仁和姐姐忙碌。如今我们已经将该学的都学完了,想必也能帮得上嫂嫂的忙了。”
“请娘娘也让我们参与其中!”周真和王筠亦道,“虽然在娘娘身边的时日尚短,却也收获良多。即使我们能力有限,也想助娘娘一臂之力。”
“我也要帮忙!”仙游长公主年纪最幼,见姐姐们都争先恐后的,自是也不肯落于人后,“只要是我能做的,嫂嫂尽管吩咐我!”
见状,张清皎不禁笑了:“你们的心意,我都明白。若非想集思广益,让你们都来襄助,我也不会特地将你们都召集过来了。御马监之事是大事,一时间我一人也理不清楚。唯有你们都来帮忙,才有可能完善我的想法,最终将那些天马行空的念头都变成现实。”
“你们也很不必妄自菲薄。如同万岁爷有内阁、司礼监一般,你们便是我的内阁与司礼监。这样的大事,需要所有人献计献策,方能真正办成。你们一个个都是我的智囊,若有疑问或者对策,都只管直言即可。”顿了顿,她环视左右,“此时此地没有尊卑上下,大家畅所欲言便是。”
众人都应是,便听她道:“王献,你先来说说,御马监如今负责哪些差使。不必提禁兵、督军之流,只说与经济庶务相关的。”说着,她便从云安手中的笔架上选了三支笔,分别放在盛着墨汁、朱砂与石青的砚台上。
“是。回禀娘娘,御马监所负责的经济庶务,主要为内库的所有进项,以及诸多采办等等。所属的产业有许多,一则为草料场,专门为咱们京中各房牲口以及御马监所属的禁军马匹提供草料。草场在各处皆有,京畿便有三处,京外坝上也有数处,大小草场合计有十五处。”
张清皎用蘸着墨汁的笔,在宣纸上写下“草料场”三个大字,在下头用青色字注明“十五处”:“如此说来,草料场主要是为京中蓄养的牲畜提供草料,与牧马无关,是么?囿苑建成之前,所收取的草料能够养活所有的牲畜么?”
“回禀娘娘,太宗时期草场众多,养活各种牲畜绰绰有余。不过,不少草场后来都改为了皇庄,各处荒地也日渐稀少,都被开垦成了农田,不好再占地划为草场。宣庙的时候,草场的草料便已经无法喂养各房总计将近两万头的牲畜了。于是奉宣庙之命,御马监便将草料分派于河南、山东、北直隶等各地民户,从民户处收取草料抵税粮。”
“那囿苑建成之后呢?除了你们所属的禁军马匹,以及在京外所养的数百匹马之外,其他牲畜几乎都已经能靠着囿苑来养活了。草料依旧不能只靠着草料场满足所需么?还须得征用民户的草料?”
“囿苑建成后,供草料的依旧是御马监。虽说奉娘娘之命,囿苑从御马监进草料也须得给钱做账,但草料……还是御马监出的。故而,草料这一项并没有甚么变化,依旧照以前的规矩办理。”
张清皎怔了怔,思索道:“本以为囿苑是自己进的草料呢。如此看来,我依然想得不够周全。不过,如此说来,草料应当也是能买卖的。譬如,卖给囿苑,你们也算是多了一项进项。虽然与其他进项相比,不过是九牛一毛而已,几乎可忽略不计。”
“是,不过累计起来,亦甚为可观。”王献道,“以前奴婢都不曾想过,原来耗费这么些草料竟然值这么多银钱。囿苑日常所耗,最费的便是草料,如今收支不过是堪堪平衡。再想想京中那些禁军马匹,每日所耗的草料更是数倍之巨。”
“唔,等到日后囿苑能自行进草料,目前的草料场约莫便能满足禁军马匹所需了。不过,我更希望草料场不单纯是草料场,而是成为能够放牧牛羊的牧场。若能以放牧牛羊或者养骡子、驴等牲畜所售出的银两,来从民间购买草料,定然更为合算。”张清皎道,“你们以为可行与否?”
“我觉得可行。”仁和长公主道,“既然草料场本便无法满足所需,还须得从民户处征集草料,倒不如索性从民户手中购买也就是了。将草料场变成牧场,以牧场得利来换草料,自然更为合算。如此,草料场便不仅仅只是提供草料之地,而是正经能获利的产业。”
“就算不将所有草料场都改易成牧场,仅仅将京畿地区的草料场当成给咱们皇家专供各种牲畜肉食之所也可。平日里御膳房所进的肉类都由牧场提供,御膳房按照市价给钱做账,这一部分的银两便可作为御马监购买草料所用了。”张清皎又道。
“此计甚妙。”周真抚掌笑道,“看起来像是太过计较,但其实明算账更有好处。如此,不仅宫中能吃到放心的肉食与乳食,咱们这些皇亲国戚也可派人去采办,还能减少采办途中的贪墨损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