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坤宁宫后, 张清皎坐在婴儿房内, 怔怔地想了许久。小家伙在地衣(地毯)上自娱自乐地翻滚, 咯咯咯地笑着。不过,不久他便发现,自家娘的注意力根本不在自己身上,于是不甘寂寞地努力翻滚过来, 挥着小肥爪子咿咿呀呀。
张清皎将他抱起来,心不在焉地拍着他的背。小家伙许是累了, 哼哼了一会儿便睡着了。张清皎便一直抱着他, 直到背后传来朱祐樘的声音, 才瞬间回过了神。“卿卿, 抱了他这么久不觉得累么?他若是睡熟了, 就将他放到床上去罢。”
“嗯。”双眸微垂,长睫轻轻地抖了抖,张清皎站起身来, 想亲自将小家伙抱到床上去。却不料,她坐得太久了,双腿竟是有些发麻,立起来的那一瞬间,完全维持不住平衡,险些摔倒在地。
“娘娘!”就在众人都被惊吓住几乎不知该如何反应的时候, 朱祐樘疾走而至,伸出手臂将她和孩子都揽进了怀里:“卿卿!”
尽管被紧紧地抱住,但抱着小家伙的张清皎依旧有些惊魂未定。若只是她摔这一跤并不打紧, 然而眼下她还抱着孩子,孩子可经不起磕磕碰碰。想到此处,她心中不禁充满了愧疚,暗暗责备自己实在是太不小心了。分明心中有事一直出神,竟然还想亲自照顾孩子,这分明便是对孩子的不负责任。
朱祐樘见她蹙起眉搂着孩子不放,以为她是被吓坏了,忙宽慰道:“卿卿别多想了,这不是没事么?原本该怪我的,若不是我说将孩子放到床上去,你也不会急着起身。我们都吓着了,他倒是睡得安安稳稳。”
“娘娘将太子殿下交给臣罢,臣抱着太子殿下回床歇息。”肖尚宫赶紧道,“云安,快给娘娘按一按腿,许是腿麻了,所以才站不稳。”
云安应声,上前来搀扶:“万岁爷,娘娘便由奴婢来扶着罢。”
“她如今行走不便,别再走动了,你们赶紧搬张椅子给她坐下。”朱祐樘吩咐道,不放心地在一旁坐下来,注视着云安的一举一动。饶是云安早已经是一位合格的医女,推拿手段都相当出众,在皇帝陛下的目光底下,也依旧觉得略有些紧张。
经过云安兢兢业业的按揉,不久之后,腿上的酸麻便缓解了许多。张清皎拍了拍她的肩膀示意可以停止了,轻声道:“好了,你们都下去罢。”肖尚宫与沈尚仪等人悄悄对视一眼,想起自张家人离宫后,皇后娘娘的情绪便有些不对劲,不禁微微皱着眉躬身行礼退出去了。
朱祐樘敏锐地察觉自家皇后的情绪有些低落,不由得问道:“今日下午,卿卿不是见了家人么?往常见过家人后,卿卿都很高兴,怎么今儿却格外沉郁?莫非是有人不知礼,冒犯了卿卿?”有岳母金氏与沈清的先例在,他对张家亲眷无法完全放心。若不是朝政繁忙,他还想着定要与卿卿一同见一见张家人才好。如此看来,果然不该太放心,果然该早些回坤宁宫才是。
“万岁爷误会了……我所忧虑之事,与家人无关。”张清皎低低道,抬起眸来,定定地凝视着他。
朱祐樘只觉得,这双眸中似有千言万语,涌动着诸般情绪,亦充满了犹疑与不决。他笑着伸手,轻轻地抚平了她眉间淡淡的褶皱,柔声道:“究竟是甚么事困扰着卿卿,不妨与我说一说,我来为卿卿分忧如何?”
张清皎望着他温柔的笑容,心中的为难渐渐烟消云散——
方才的所有犹豫,方才的所有不安,都只因她不够信任他的缘故。她虽然爱他,但心里始终有所保留,且并不似她自以为的那般只保留了一线。所以,她才藏着许多秘密与过去不曾与他坦白。
而今事到临头,她才猛然惊觉,她对他依然还远远不够信任。分明他们一同经历了这么些年、这么多事,拥有了孩子,她在面临谎言即将被拆破的时候,选择的依旧不是立即坦白,而是犹豫。这令她觉得愧疚,也令她感到不安。因为她一直难以抑制心中的忧虑:万一她坦诚之后,他们之间反倒是起了隔阂,该如何是好?
感情之事并非理性所能左右。或许他明知此事并无大碍,心里却依旧难以忘怀呢?或许他格外在意这种事,反倒是生出了疑心呢?或许……或许……或许……,有太多的或许,有太多的可能,她无法笃定他是会一笑置之,还是心怀芥蒂。
而这些猜测也正意味着,她对两人之间的感情依旧没有足够的信心。她不相信他们无论遇到甚么艰难险阻,也依旧能厮守一生。如今看着他的笑容,她却倏然生出了勇气与决心——他既然能为她打破那么多的“规矩”,她又为何不能试着更信任他一些呢?即使会有芥蒂,她也该想方设法化解,而不是一心想着隐瞒与欺骗才是。
打定主意后,张清皎遂正色端坐,握住了朱祐樘的双手,感受着他掌心的温暖:“确有一事困扰着我,万岁爷可愿意听一听?”
朱祐樘颔首笑道:“卿卿但说无妨。”
“……若是我曾有一事隐瞒了万岁爷,万岁爷可会恼我?”
“我相信,卿卿之所以会隐瞒此事,其中定然有缘故。如今愿意与我说了,自然是件好事,我又为何会恼你呢?”
听了他的话,张清皎神色微松,道:“今日家人入宫,临别之时,从妹清璧告诉了我一件事。万岁爷可记得,当初采选太子妃时,其中有一位与我同乡的刘娘子?采选之时,祖母让我们去偏殿里歇息,暗中派人观察我们的一举一动。刘娘子悄悄对我施压,想胁迫于我,举止都落在了女官眼里,最终落选。”
朱祐樘略加思索,颔首道:“似乎确实有此事。怎么,这件事与刘家有关?”
“有关,也无关。”张清皎摇了摇首,“清璧告诉我,刘家舍出了重金,让仆婢私下悄悄贿赂她的夫家与我们张家的族人和仆从,想打听当年张孙两家定亲之事。而采选的时候,刘娘子威胁我用的便是这件事。”
朱祐樘怔了怔,眉头微皱:“两家定亲之事?卿卿的意思是……”他足够聪敏睿智,自是转瞬间便想到了其中的奥妙。可一时之间,他却并不愿意相信自己的猜测,更愿意听自家皇后的解释。
张清皎垂下眼:“万岁爷此刻所想的,便是我要说的。当年,我曾与从妹清璧的夫君订过亲……”话音未落,她便感觉到自己的手被紧紧地握住了。他的力道太大,甚至让她觉得有些疼痛,可她却丝毫不曾想过挣脱。
“订过亲?那为何——”朱祐樘原以为自己能够冷静地听自家皇后说完,可事实上,在她肯定自己的猜测为真的时候,他的心便完全乱了。甚至于,心情激荡之下,他心里还闪过一个念头:为何卿卿要在此时此刻提起此事来?若是一直瞒着他,不让他知晓,不是更好么?他便不必如此震惊,不必如此情绪复杂了。
“当时两家长辈已经交换了庚帖,也择好了婚期,只等迎亲了。”张清皎轻声道,“可临到婚期之前,他忽然重病不起。婚期一而再再而三地推迟,遍请名医诊断,他的病情却越来越重,眼看着就熬不过去了。这时候,不知何处隐约传出了流言,说是我命硬克夫。”
“父亲那时正在考秋闱,得知此事后,因关心则乱而落榜。就在这时,京中传出圣旨,说是即将在京畿采选太子妃。父亲立即赶回家中,说服众位长辈,借着采选之事为我洗脱污名。他并没有想过我会被选中成为太子妃,只是想让我暂时避开故乡的人事,等流言平息之后,再说亲事。”
朱祐樘接道:“于是,你们便与孙家解除了婚约?”
“是,那时孙家多少也觉得这桩婚事不合适,所以很痛快地答应了。家中长辈们所想的是:若采选结束,孙家公子重病渐愈,婚事自然能继续;若他实在熬不过去了,便给我另寻良缘。但能瞧得出来,孙家应当是不愿意这桩婚事再续的。”张清皎回道,“后来,没想到我被选为了太子妃,而刘家又隐约风闻此事,想坏我的名声。原本便心悦孙家公子的从妹清璧便提出,定亲之事怎么也瞒不过去,不如索性换了她嫁入孙家。最终,与孙家定亲的,便成了清璧妹妹。”
朱祐樘沉默片刻:“卿卿曾经见过此人么?”
“见过,因进香而有过一面之缘。”张清皎答道。
“卿卿曾经想嫁他?”
“……是,那时我对婚姻原本没有甚么期盼,只觉得顺应自然便够了。孙家家风清正,他看着似乎也性格不错,我对这门婚事没有甚么抵触之心。”
“卿卿……曾经中意于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