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 朱祐樘终是如愿以偿地颁诏天下, 广而告之他有了嫡长子:朕承祖宗鸿业, 君主华夷,于今四载。深惟德有未修,泽下究无以安养元元。恕负祖宗之付托用是,夙夜忧勤, 勉图化理,罔敢怠遑兹者。蒙上天锡祐, 福庆骈臻, 祖考垂休, 本支茂衍, 乃于今年九月二十四日, 皇后正宫诞生元子,神人胥庆,遐迩同欢。上有以慰圣祖母、母后之心, 下有以副中外臣民之望。惟人心之和辑,世道斯隆;惟宗社之灵长,国本愈固。诏告天下,咸使闻知。
这是他亲自拟定的圣旨,字字句句皆是喜意,闻者见者无不感受到这位年轻父亲从心底深处满溢出来的喜悦。迟钝些的臣子只觉得皇帝陛下和皇后娘娘如愿以偿, 他们也终于不必为皇嗣问题而时时忧心了;敏感些的臣子则想到了东宫,想到了国朝从来不介意立幼冲太子的传统。
诸如先帝,当年立太子时尚未年满两岁;诸如当今陛下, 立太子时也不过六岁。虽说眼下小皇子尚不足月,但以当今陛下对皇后娘娘的宠爱、对小皇子的喜爱,指不定会在两三年内便坚持立储罢——
当然,所有人都不会想到,皇帝陛下比他们想象中的更急切。或许,就连皇帝陛下自己都未曾想到,每每见到小家伙的时候,他便总会不由自主地更喜爱他一分,心中难以自禁地生出想将世间一切美好都给他的冲动。富贵荣华与尊崇的地位,国家子民,宗庙社稷,但凡他这位父亲能给的,他都想给他。
当然,他不会试图在孩子未满月的时候,便提起立太子之事。不仅文武群臣不会轻易答应,就连他家皇后都未必会答应。毕竟,小家伙年纪太小了,怕是禁不住太子的册封礼。且如今天候太冷,顶着风寒册封,连他都觉得心疼。还是再等等罢,待他半岁的时候,等春暖怀开的时候,再举办册封礼亦不迟。
皇帝陛下的打算,连皇后娘娘都不知晓。产室里的皇后娘娘依旧过着不规律且略有些苦闷的生活,因只能足不出户,她闲暇时便看书弹琴自娱。每当她弹琴的时候,小家伙总会格外安静,即使刚开始在哭闹,也很快会收了泪水专注地听着。发现这种情况后,皇后娘娘便归结于孕时常听戴义抚琴之故,小家伙对音乐应当很感兴趣。
对此,戴义表示,等小皇子年纪渐长些,他想教他抚琴。一直没能得到如此殊荣的皇帝陛下在旁边听得,只能无奈一笑。想不到他这位当父亲的,竟是连刚出生的儿子都比不过。他究竟是该骄傲,还是该羡慕呢?
************
数日之后便到了周太皇太后的千秋节。因着张清皎尚未出月,此事是仁和长公主、永康长公主等一起商议着安排的。张清皎只给了她们一些建议,将肖尚宫与沈尚仪都派去辅助她们行事。因着免命妇朝贺,寿宴也不过是皇室的家宴罢了。办一场足够富贵且温馨的宴会,仁和长公主等人已经很有经验了,最终博得了众人的一片赞誉。
紧接着便到了十月二十四日,清晨时分,茹尚医与陆尚医便前来给张清皎诊平安脉。谈允贤与李宫医也立在旁边,仔细地端详着皇后娘娘的气色。产室里几乎是立满了人,不仅朱祐樘派了何鼎前来探看,仁寿宫与慈寿宫亦有周太皇太后和王太后的亲信女官前来。
“娘娘恢复得很不错,气血充足。”诊完脉后,陆尚医微笑着道,“不必坐双月,今日便能出月了。”皇后娘娘的身体底子本便比寻常贵妇更好,精心休养一个月,竟是比寻常贵妇坐双月的身体状态还好些。
“虽然可出月,但娘娘依然须得注意保暖。而今正是冬日,容易着凉受寒。若非必要,娘娘暂时尽量少在外头活动为好。”茹尚医接道。在她们的努力下,皇后娘娘的恶露早就尽了,如今脉象也很是不错。但她们宁愿谨慎些,也不希望后续出什么差错。
“两位尚医放心罢,我省得。”张清皎勾起唇,“虽说我不能随意外出,但今儿举行的满月宴应是可露一露脸罢?”对于小家伙来说,这可是人生当中第一次盛大的节日。如此重要的场合,她当然希望自己能出现。
“这倒是无妨。”两位尚医笑道。
满室的人都露出笑意,俯身行礼道:“恭贺娘娘出月!”
“都起来罢。”心情极好的皇后娘娘笑道,“因庆贺小皇子满月,阖宫上下都赏两个月的月例。坤宁宫与乾清宫再多赏一个月,尚医局并六局一司也都多赏一个月,陆尚医、茹尚医、谈娘子、李宫医每人再添百两。”
“谢娘娘赏赐!”众人再度行礼,目送着皇后娘娘抱起小皇子,步伐轻快地踏出产室。这回的赏赐可谓是大手笔了,甚至比年节时的赏赐还隆重一些,足可见皇后娘娘诞下小皇子后究竟有多欢喜。
唯有肖尚宫等人明白,皇后娘娘诞下小皇子确实很欢喜,但今日的赏赐除去小皇子诞生的缘故外,应当还有她终于能走出产室的欣喜。因为,皇后娘娘已经不止一次与她们说过,她几乎是数着日子等出月,出了月后,一定要将月子里不能做的事都通通做几遍。
走出产室后,张清皎举目四顾,心中畅快至极——过去整整一个月间她都被困在产室内,几乎快要闷坏了。如今终于走了出来,不禁觉得外头的空气都清新甜美许多。曾经无比熟悉的书房,亦是处处都充满了新鲜感。
穿过明间,来到与从前的布置毫无二致的东次间,她再度四顾,回首对肖尚宫道:“准备沐浴,给我挑身合体的衣裳。宴席甚么时候开始?我若沐浴半个时辰,应当也来得及罢?”这一个月她都没有与水亲密接触过,早已经想念许久了。若不是怕沐浴太久会将皮肤都泡得皱了,她只恨不得能沐浴一两个时辰才好。
“早便准备好了。”肖尚宫笑道,“云安,伺候娘娘去尽间里罢。”
“小家伙刚睡着,便让他在摇篮里睡罢。”张清皎将小家伙放在摇篮里,看他抿了抿嘴,睡得依旧安稳,这才转身去了东尽间。
她身后,肖尚宫、沈尚仪、云安、戴义、李广都各司其职,坤宁宫所有的女官宫女与太监也再度恢复了往日的模样。不再分外小心翼翼,不再悄悄忧心忡忡。主子安稳,他们便安稳;中宫地位越发稳固,他们的前程自然也越好。
************
临近午时,接到宫中传召的外戚们先后来到了宫后苑内。这回传召的外戚没有上一回那般多,只有周家、王家与张家。不过,每一家都没有人数限制,因此来得多的足有二三十人,来得少的也有数人。
门庭兴旺的自然是周家与王家,两家将家中有诰命在身的女眷以及男丁都带了进来,皆是浩浩荡荡一群人。张家虽依旧以张峦父子三人为主,但何氏及孙儿孙女,沈禄与张氏也都破例受到了传召。乍看去,倒也不显得人丁单薄。
因是小皇子的满月宴,张家人都颇受关注。连周家的态度也较之从前更软和了几分,但依旧没有拉下脸来与张家亲亲热热地寒暄。周家的内眷也抹不开脸去与张家的旁支说话,何氏虽有诰命在身,但到底只是四品诰命,与她们的差异实在是太大了。若在平日,外戚家的四品诰命根本入不得周家内眷的眼。要知道,仅仅是她们周氏族内,便有不下五名四品诰命,且都是年轻妇人。
王家却与张家格外亲近,内眷们待张家女眷也很是熟稔,仿佛像是早已有往来似的。周家女眷顽笑般问了几句,王家竟说既是亲家自然该走得近些。周家闻言,均向着依旧满脸懵懂之态的张延龄看去:啧啧,王家与张家还真是迫不及待啊,连总角年纪的孩子都不放过。
无缘无故被人瞩目的张延龄有些莫名,回头问他的小伙伴王钧:“他们做甚么都看我?是我脸上粘着甚么?”不会罢,他出门前还特意换了身崭新的衣衫,一路上也不敢吃甚么点心垫一垫,就怕脸上身上粘了点心渣,破坏了自己的形象。
王钧也不明白,认真地道:“大约是觉得你今日这身衣裳不错?”
“真的么?”张延龄嘿嘿一笑,“是用姐姐给的料子做的。姐姐说,这种鲜艳的料子,也只有我这年纪才能穿,连我哥都不能穿呢!”今天这样喜庆的场合,就该穿一身火红色,瞧着多鲜亮、多喜气啊!
殊不知,若非他坚持一定要穿这一身,何氏早就让人按着给他换一身了。若是白净的小少年,穿火红色自然是意气风发、神采飞扬。可这个夏天他往囿苑跑得太勤快,已经晒得有些黑了,再穿一身红色,简直就令人不忍卒睹。
不远处,坐在屏风后的仙游长公主压低声音问:“三姐,那黑胖子是谁?”
德清长公主忍俊不禁:“那是皇嫂的二弟啊,你们不是曾经见过面么?”
仙游长公主怔了怔,凝神细看,满面惊讶:“上回见还不长这样啊,怎么忽然变得这般黑胖了,还穿一身火红……”她印象里的张家兄弟虽生得不像皇嫂那般好,但怎么也算是端正的。不过是短短数个月没有遇着,张家弟弟怎么就完全长成另一个人了呢?
“兴许是晒的罢。等过了冬日,许是能白回来。”德清长公主公允地道,“且,若不是穿了一身火红,其实看着也并不算太黑。”
仙游长公主被那身火红刺得眼睛眯了眯,撅起嘴道:“我今日也穿了一身红……看他穿成这样,我有些想去换一身衣衫了。”
“你生得白净可爱,穿火红正合适。皇嫂不是一直说,就喜欢你穿红么?显得气色极好。”旁边的永康长公主劝道,“且时辰马上便到了,皇兄皇嫂指不定就要抱着小侄儿进来了,你想错过这个时刻么?”
仙游长公主思索片刻,决定完全忘掉那个黑胖子,专注于皇嫂和小侄儿。
作者有话要说: 抱歉,有点卡文~
————————————
圣旨出自孝宗实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