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清皎牵着朱祐樘来到了书房, 展开一张雪白的宣纸铺在了书案上。朱祐樘挽起袖子给她磨墨, 便见她取了一只兔毫笔, 在宣纸上分别写下了五行字:年六十以上,年四十至六十,年三十至四十,年二十五至三十, 年二十至二十五。
“此次放归宫人共计两千,若按年龄来分, 大致可划分为这五类。每一类人所思所虑完全不同, 出宫的目的亦并不相似。我觉得, 若是只让她们出宫, 不安排她们日后的生活, 并不是真正为她们打算。唯有她们都得偿所愿,老有所养,年轻者有所依, 才能算是放归成功。否则,即使是心怀善意,想做善事,所得的或许也会是恶果。”
朱祐樘沉吟片刻,颔首同意:“若是安排不慎,将她们都送回家去, 父母兄弟却不在了,她们又该如何生活呢?如果她们在宫外过得反而不如宫里舒适,放归便毫无意义了, 倒不如将她们留在宫里得好。”
“不错,我正是这样想的。”张清皎用兔毫笔在“年六十以上”这行字上画了一个圈,“不如我们一个一个仔细分析,这些宫人出宫的目的是甚么。譬如,年纪在六十岁以上的老宫人,为何想着出宫?”
“宫里不会给普通的宫人荣养。”朱祐樘目光微动,“我记得,卿卿曾经提起过,除去某些因劳苦功高而封为诰命的宫人之外,其余老宫人或者罪责深重的宫人都被遣去了浣衣局。若在那里熬上两三年,或许便撑不过去了……”
“不错,万岁爷这两年封的宫人,不是一直在祖母身边伺候的老人,就是母后身边的亲信。仔细算起来,拢共也只有三四个人罢了。除了她们之外,其他老宫人都不会这般幸运,能够在宫里荣养。因此,许多年纪在六十以上的老宫人都希望能出宫,单浣衣局里便有数十个快熬不住的苦求我放她们离开。”
说到此,张清皎轻轻一叹,在“年六十以上”底下连出两根线,分别写“求生”、“求安稳”。“她们已经无处可去,但即使如此,也都希望能够出宫,体体面面地老去、死去。所以,我会安排一处宅院,专门作为宫人的养老之所。正好,也能让一些无处可去的中年宫女去照料她们。她们的生活所耗费的银两,便从咱们那三间义卖铺子里拨出即可。”至于生病医治等等,还有尚医局的医女与侍医呢。
朱祐樘提起笔,也在“年四十至六十”上画了一个圈:“这个年纪的宫人,一则与那些老宫人一样,不想在浣衣局度过余生;二则她们尚有些气力,能够做些简单的活计,故而不能与老宫人一样安置。”
“不错。这些宫人也都没想过要回家,毕竟离家实在是太久了,她们也不可能指望从未见过面的侄儿侄孙供养自己。不过,因她们尚有余力,倒是可尝试自力更生。一则,她们都会绣花打络子。我会选一座宅邸安置那些愿意做绣娘的,将她们的绣品放到义卖铺子里托售,卖出之利减去原料的价钱,便是她们的工钱。”
“二则,部分宫人以前也曾是服侍过太妃的宫女,颇识得些文字,对礼仪规矩也甚为了解。若是有人家愿意聘她们为女先生,倒也不失为一个合适的去处。若是与主家相处得好,主家便会荣养她们,未来也算是十分安稳了。我会邀一些诰命夫人从中牵线,给她们择取合适的主家。”
朱祐樘仿照她方才的做法,也连出两根线,分别写“求生”、“自力更生”。张清皎又在“自力更生”底下补充“绣娘”、“女先生”以及“照料老宫女”——最后这行字再以虚线与“年六十以上”相连。
朱祐樘瞧着,觉得这般勾勾画画看似凌乱,实则条理极为清晰,兴致不由得越发高了些。不等自家皇后画圈,他便又在“年三十至四十”上画了个圈:“这般年纪的宫人,除去先前所提的绣娘、女先生以及照料老宫女之外,又多了新的选择。”
“不错,三十出头的一些宫人,其实还希望能成家。按她们的年纪,若是嫁出去做继室,应当也是无碍的。只是须得替她们仔细寻找合适的人家,不能让她们因心急误入了那些品性不好的人家。”张清皎道,“而且,有些人也想念家人,希望归家之后再做打算。若是她们已经下定决心,由父母主婚倒也不错。”
“她们还想让卿卿给她们做主安排夫婿?”朱祐樘颇有些惊讶,“卿卿并非她们的父母,又忙于宫中事务,如何能安排得过来呢?”
“可我是她们的主子呀。”张清皎笑道,“谁家放婢女出去的时候,明知道她们家里没有长辈做主,还不给她们指定婚事安排好出路?即使我没有空闲,也能让人帮忙,或者命人毛遂自荐不是?”
“毛遂自荐?”朱祐樘转念一想,恍然大悟,“卿卿想将消息透出去,让人上门来求娶?”
“想娶妻,自然须得上赶着些。咱们这些宫人可都是出自良家,礼仪规矩样样都好,必然不愁没有人求娶。”张清皎道,在“年三十至四十”下增添了“嫁娶”与“归家”,“万岁爷,可不仅仅是这个年纪的宫女希望我能做主。若是算起来,这一回,拢共有将近四五百宫人希望我给她们择取一位良婿呢。”
朱祐樘看向“年二十五与三十”,在上头画了一个圈:“她们出宫的目的,应该是以‘嫁娶’与‘归家’为主。依卿卿所言,竟是想‘嫁娶’的更多些?宁愿让卿卿安排,也不愿回家后再让父母主婚么?”
“家家都有各自的难处。若是她们认定了,父母安排的婚事必定比不上我给她们安排的,自然便会求我做主。”张清皎道,给“年二十至二十五”画了个圈,“这般年纪的宫人倒是更愿意归家,求我做主的稍少些。以她们的年纪,不必去当别人家的继室,寻些年纪较大、被耽误了婚期的夫家即可。”
“看来,卿卿已经有安排了。”朱祐樘道,“不知卿卿想给她们寻怎样的夫婿?”
“我能给她们寻得的,多半应该是京中卫所的军士。尽量择取那些稍有一官半职在身的,性情率直好相处的。”张清皎思忖片刻,“再者,或许也会有些中等商户。他们不愁钱财,若能娶得宫人,与宫廷多少有些关系,颜面上也能增添些光彩。只是,不能让那些利欲熏心,想利用宫人的身份大肆谋利之人钻了空子。”
“农户也未尝不可,但也须得是殷实人家,日后说不得能走上耕读一途。另外,也许还会有些秀才也愿意,不过……家境不错的秀才应当不会考虑无依无靠的宫人为妻,那些家境较差的秀才许是不会在意这些。”
“宫人们多半都积攒了些月例作为积蓄,可以作为压箱银。我会再给她们分别填补一些,替她们置办几台嫁妆。宫中那些能给她们用的陈年布匹,也都可分给她们放在嫁妆里,多少也算是不错的料子了。”
算着算着,张清皎忽然笑了:“万岁爷,我忽然觉得,明明咱们的妹妹都没有出嫁,给这些宫人仔细打算,竟像是在嫁妹妹一般了。”
朱祐樘挑起眉:“可不是么?卿卿连这些宫人的婚事都想得如此仔细,想必对皇妹们的婚事更是重视,不样样准备妥帖心里绝不会安心。说起来,大妹妹年纪也到了,说不得安排婚事也就在这几个月了。”
张清皎怔了怔:“她还不满十四岁呢。”在她看来,皇长女刚过十三岁生辰,也就是初一的孩子。给一位初一的孩子相看夫婿,未免也太早了些。怎么也该把小姑娘留到十五六岁再下嫁得好。
“宫中旧例,公主出嫁都早些。不过,也未必不能多留她们一两年。”朱祐樘道,知道自家皇后与皇妹们的关系极好,定然是舍不得她们的。说来,乖巧的妹妹们在宫里多留几年又何妨呢?她们都懂得体贴皇嫂,这回放归宫人之事也一直跟着忙碌,每日里往来坤宁宫可是勤快得很。
“这种年纪,身子骨尚未长成,若是早早地便有了子嗣,反倒容易伤身。”张清皎轻声道,“我会让尚医局的两位尚医给大妹妹调养身体,顺带劝一劝祖母与母后。咱们皇家的女儿都是金枝玉叶,哪里便舍得这样早就出嫁?”
“出嫁可稍晚些,但相看却不能太迟了。”朱祐樘点头道,“卿卿若得空,不妨也参详一二罢。”说起来,他一直觉得皇家选女婿有些太随意了,且越来越有以皮相俊美为主、品性都没有细查的倾向。有些不得宠的公主,甚至连长辈都没见过驸马的模样,只让司礼监匆匆定了人选便嫁出去了。
“若是祖母与母后有意愿,那我便注意一二罢。总归须得给大妹妹选个最合意的夫婿,她往后的日子过得好,我才能安心。”张清皎抿唇而笑。如今皇妹们都是她的拥趸,对她的话几乎是深信不疑,也一直很主动地给她帮忙。如此可爱的小家伙们,她当然希望她们每个人都能过得幸福美满。
帝后二人既商量妥当,放归宫人之事便有条不紊地开始了。
周太皇太后听得坤宁宫的安排后,沉默了许久:“她倒是费了不少心思。”不得不说,若是只将放归宫人之事当成是与她打擂台,皇后是绝不会耗费那么多心力的。难不成,真是她想错了?皇后确实是将这件事当成了求子的关键,所以才如此尽心尽力,竟是不希望出一丝纰漏?
王太后也看过了张清皎的详细计划,夸道:“好孩子,也唯有你才能想得如此面面俱到了。”若非真有悲天悯人的心肠,又怎会做得如此细致妥帖呢?这样的好孩子,宫里多少年都遇不见一个,而今居然偏偏成了皇后。她竟有些期待起来——谁知日后她还会做出什么令人吃惊的事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