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真的问遍了当地的乡亲耆老?若是问遍了, 怎会不知他们本是湖广一带迁过去的瑶人?怎会不知他们连‘自家’的宗系图都记不清楚?”朱祐樘自然不会轻信他的推脱之言, “你其实并未证实他们二人的身世罢。不过是当地官吏与乡亲耆老举荐了他们, 你便如获至宝地将他们带回了京城。两人所言究竟是真是假,你从未想过验证一二。”
“是……是奴婢太轻信了,满以为当地官府与民众绝不可能做出瞒骗之举……”蔡用已经是汗湿重衣,心底不知翻来覆去将纪氏兄弟骂了多少遍。可惜, 为时已晚。而他满心只想着纪氏兄弟害了他,却并未仔细想过, 害了自己的分明是本性太过急功好利。
朱祐樘不想听他推脱责任, 便吩咐陈准将他看管起来。暂时不必关在诏狱里, 等证据搜罗齐全后再发落他。而后, 他拧着眉环视着诸臣:“朕之前派出内官李广前往广东肇庆府连山县寻亲, 他如今尚未回京。便着他继续在当地查证这‘李福’与纪氏兄弟的真伪,众位爱卿以为如何?”
“陛下,若只有李广一人查证, 恐怕会耗费不少时间。此案应当速速处置,不宜拖得太久,否则于皇家、于陛下声名不利。”刘吉赶紧道,看了看侍立在旁边的司礼监大珰们,“陛下或可派一位得用的内官去往广东广西,与李广一同查办此事。”
“刘公所言有理。”左右都御史道, “或者,也可派一位御史从旁协助。毕竟,当地官吏轻信了纪氏兄弟的举荐, 上下对于寻访皇亲之事都颇为慢待,可见其中必定有问题。”作为督察院,他们的目标是督查京内京外官员,自然不能放过这种有渎职嫌疑者。
“若想查明此事,不宜先惊动当地官员。”经历过大风大浪起起伏伏的吏部尚书王恕更了解某些地方官员的不正风气,沉声道,“不若悄悄派人前往广东广西,与李广一明一暗继续查证得好。等到此案的证据都已经掌握后,再问罪相关人员也不迟。”
“众卿所言有理。”朱祐樘略作沉吟,“至于派何人前往,朕再想想。”
等到几位老臣都告退后,朱祐樘按了按眉心,正要起身瞧瞧坐在屏风后的皇后。一直垂着头的陆恺冷不防地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万岁爷明鉴,奴婢想毛遂自荐,去广东与广西协助李广查明此案!奴婢通晓当地土话,正好适合伪装成当地人暗访,打听证据,查明此事!”
朱祐樘俯视着他,似是正在思索他所言是否可行。张清皎已经从屏风后转了出来,似笑非笑地瞥了瞥怀恩。怀恩遂清咳了一声:“万岁爷,老奴以为,此事交给任何人都比交给这陆恺更合适些。”
朱祐樘挑起眉:“戴先生何出此言?”
“方才这陆恺独自作通译时,有意偏袒‘李福’。老奴怀疑,其中必定有甚么缘故。若是派他去了广东广西,想必他便会不遗余力地证明‘李福’是真,纪氏兄弟是假了。”怀恩不紧不慢地道。
在他的目光里,陆恺浑身一僵,抬起眼便想辩驳,却倏然感觉到了更为冰冷的视线。他本能地看过去,就见一位盛妆的清丽少妇冷眼瞧过来,毫不掩饰厌恶之意。
“不瞒万岁爷,这陆恺其实是老奴有意从南苑放出来的。”怀恩又道,跪下来叩首请罪。朱祐樘立即上前,要将他扶起来,他却坚持不起。覃吉、萧敬、戴义等人也都纷纷跪在他后头,就连东厂提督陈准也没有例外。
朱祐樘无奈地望着跪满一地的大珰们:“朕相信,诸位伴伴之所以会隐瞒朕,其中必定有缘故。都起来罢,起来再慢慢说也不迟。”他对司礼监里以怀恩为首的这群大珰的信任非比寻常,知道他们即使是欺瞒也是善意的欺瞒。不过,他这一回不计较,并不意味着心底并不在意。“当然,此事可一不可再。”
张清皎蹙着眉,轻轻咬了咬唇,张口欲言。覃吉与戴义却悄悄地朝她摇了摇首,她犹疑片刻,便已经错过了时机。便听怀恩又道:“都是老奴等人自作主张,觉得没有足够的证据,不好惊动万岁爷,望万岁爷恕罪。”
“老奴之所以从南苑放出此人,并非仅仅因宫里缺少能听懂土话的内官。而是因清查内官名簿的时候,南苑的几位内官揭发了他。说他在万岁爷尚未登基的时候,曾自诩为孝穆太后之兄。”
朱祐樘眯起眼,目光意味不明地看向已经浑身颤抖的陆恺。
“不过,万岁爷登基之后,他便有些心虚,再也不敢提起此事了。老奴觉得此人胆大妄为,便是胡乱一说,亦是有损孝穆太后与万岁爷的声名,就仔细查了他的籍贯。”怀恩道,“原来,他正好是广东肇庆府连山县人,本姓李。先帝时期,他曾辗转托人回乡访亲,托的正是当时镇守两广的太监顾恒。顾恒虽已不在人世,但跟随顾恒的太监如今正好在宫中,说陆恺寻的正是其叔父‘李福’,还给了此人传了口信。”
“李福?”朱祐樘轻声一笑,“那可真巧。”
“确实很巧,连老奴都不曾想过,今天竟然会有一个自称孝穆太后之兄的‘李福’击响了登闻鼓。”怀恩顿了顿,又道,“不瞒万岁爷,老奴一直觉得纪氏兄弟的品行不佳,过于油滑,不像是老实巴交的农人,多少有些怀疑他们二人的身份。”
“不过,苦无证据,便只能托陈准派东厂番子盯住纪氏兄弟的府邸,记下他们所做的那些不法事。得知陆恺此人后,老奴突发奇想,有意让陆恺与纪氏兄弟见面,看看作为老乡与冒认未遂者,他会不会寻出纪氏兄弟的破绽。”
听到此,陆恺立时便瘫软在地,心底很清楚,他已经再无出头之日——他怎会知道,纪氏兄弟的府邸附近一直有东厂番子盯着?如此说来,岂不是什么都落在了东厂眼里?!呵呵,原来这群老不死的早就心知肚明,今天一直冷眼看着他,却始终不言不语。等他满以为成事在即的时候,翻手就将他按死了!!
怀恩瞥了他一眼,依然平静地道:“却不曾想,东厂番子没有寻着纪氏兄弟的破绽,反倒是亲眼目睹了陆恺与今日自称‘李福’之人私下会面。两人昨日与前日都密谈多时,想必这‘李福’究竟是何人,陆恺应该最为清楚才是。”
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已经是一滩烂泥般的陆恺。他想起多年来宫中关于这位万岁爷性情宽容仁慈的传闻,一个激灵弓起身子磕头,自己往脸上狠狠抽了十几个耳光,涕泪横流:“万岁爷饶命啊!奴婢说!奴婢甚么都说!都怪奴婢太贪心了!”
“早年因同乡的缘故,奴婢与孝穆太后见过面,知道孝穆太后幼年与家人分开,不知家人下落,奴婢便悄悄地起了心思。自称孝穆太后之兄,不过是想借着这名头在宫里好过些,谁知道还是被贬去了南苑做些粗活累活。”
“奴婢不甘心,便借着曾与顾恒交好,托他寻访奴婢的叔父,且让叔父冒认孝穆太后之兄得些好处。却没想到,叔父早已过世,奴婢的姐夫韦父成贪图皇亲之利,遂冒名顶替了叔父,也冒认了孝穆太后之兄。”
“如今这‘李福’并不是奴婢的叔父,其实是奴婢的姐夫。奴婢见纪氏兄弟冒认皇亲得了荣华富贵,心里正不忿,恰巧姐夫入京,便与他商量揭发纪氏兄弟,自己成为皇亲,以后共享富贵……”
陆恺一股脑地都招认了,满头满脸俱是泪与汗水,衬着红肿的脸显得格外可怜可恨而又可笑。朱祐樘轻叹一声,让陈准将他带下去,关在诏狱里:“等辨别了纪氏兄弟的真伪,再一并处置。”
说着,他仿佛有些疲倦,牵着自家皇后回到屏风后的暖榻上坐下,依靠在引枕上。怀恩、肖尚宫等立即带着众人退得干干净净。
寂静无声中,张清皎帮他换了个姿势,轻轻地按着他的太阳穴:“万岁爷,真相已经水落石出了,不必再多想了。都怪这些刁民辜负了万岁爷的信任,贪图富贵荣华。寻访娘亲的眷属本是万岁爷的一片孝心,却都让他们给扰乱了。”
“无论如何,我也有失察之过。”朱祐樘闭着眼道。
“人非圣贤,孰能无过?犯过错不是人之常情么?”张清皎宽慰道。
朱祐樘沉默片刻:“卿卿说得是。无论如何,眼下便揭破他们,总比等他们彻底败坏了纪家的名声之后,我才知道真相更好些。”
“万岁爷能想开,我便放心了。”
“不过,有一事我仍有些想不开。”
“甚么事?可否说来听听,让我试着给万岁爷开解开解?”
朱祐樘缓缓睁开眼,与他家皇后对视:“关于此事,卿卿究竟还隐瞒了些甚么?”
作者有话要说: 皇帝陛下:我有一事想不开。
皇后娘娘:甚么事呀?
皇帝陛下:卿卿究竟隐瞒些什么东西。连戴先生都招了,卿卿怎么不主动招呢?
皇后娘娘:=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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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后娘娘,早点招认比较好啊
还有两三章,这件事这一卷就结束啦~~~弘治二年三年四年,嗯……都是一卷的~下一卷的主题是事业+生娃
ps.快到每月的那个啥时候了,不太舒服_(:3∠)_
抱歉啊,这两天更新可能都得看情况,时间上会不太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