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费千金不过是虚言罢了,提编得到的上百万两银子大部分是进了赵文华的腰包里,这一点两人是心知肚明,只不过不肯说出来罢了。
陈知道胡宗宪出身名门,又是御史,对自己的名声要爱惜地多,只不过仕途蹉跎太久,让他终于下定决心舍弃清名,追求权术。他要追求权术,实现抱负,主动与严党同流合污,陈也没有觉得如何,只因为他是心中有着报效国家的使命感,和唐顺之一样,他们都想要济世安民,那么经由何种途径,有那么重要吗?
只不过他要获得权力,却不得不曲意奉承赵文华这个贪得无厌欲壑难填的人,以及他背后更加贪婪的主子。
“赵文华是什么人你我都清楚,金山银山也填不了他的无底洞的,”陈道:“他现在是你的助力,但早晚有一天,他是你的掣肘。如果不把这尊大神请走,你是什么都干不成。”
“这个我心中有数。”胡宗宪似乎不想多说。
“那好,我再问另一件事,”陈道:“七月你向苏州豪门收提编,一百万两的银子……你让他们交,他们就乖乖交了?”
胡宗宪就挑了挑眉毛:“事实上,他们没有一家肯交钱的,他们甚至联合起来抗拒我,要跟我作对到底。不过我自有办法。”
“你的办法,就是分而化之,”陈道:“你看到这八大家里,有政治势力的就是陆氏,而且陆氏的反抗最激烈,所以你搜寻到了陆家二老爷陆执圭的一些罪证……陆执圭是南京太仆寺卿,养马的活儿本来最是清闲,不过陆执圭和南京的勋贵们交好,将所养的战马借给了南京的勋贵们玩耍,这太仆寺养的马是为国家所养,却变成了权贵驰骋游乐的私马。”
胡宗宪找到了这个把柄,以此要挟陆家,陆家别无他法,只能乖乖上缴银子,导致苏州豪门联盟瓦解,众人被迫交了提编,心中却愤怒陆家背信弃义,所以这次商量对付胡宗宪,陆氏被排除在外,但使用的是他兴盛昌的黄金,如果不是陈发现了蛛丝马迹,换成朱六就会以为是兴盛昌和倭寇勾结,引狼入室。
“……这世上还有你不知道的事情吗?”胡宗宪也并不吃惊。
“是我在魏国公府查案的时候,徐鹏举的儿子徐邦宁提到了太仆寺的马不肯外借,我才忽然想明白的。”陈道:“陆家能吃下的威胁只有这个了。”
“还有通倭的罪名。”胡宗宪道。
两人对视了一眼,陈眼皮忽然一跳:“……王直把名单交给你了?”
胡宗宪哈哈大笑道:“我一路追到望蛟岛上,王直的大船穷途末路,终于拿来了海商的名单。”
这就是当初在徐海的船上,陈遇到王直的使者所提出的和谈要求。
王直一直督促朝廷开海禁,否则就引兵来攻,朝廷的确已经开始廷议开海之事,但朝廷怎么会被王直如此要挟,所以陈才会说,如果要开海,须要王直将他手中的走私渠道统统交出来,这些同王直做走私生意的海商以及背后的大家族的名单,一个都不能少。
“太好了,”陈大喜道:“有了这份名单,我们就可以将那些衣冠之盗,尽数除去了!”
当年朱纨曾说,“去外国盗易,去中国盗难。去中国濒海之盗犹易,去中国衣冠之盗尤难。”倭寇也好,海盗也罢,都是看得见摸得着的,要对付他们,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即是。可那些‘中国衣冠之盗’,他们隐藏在东南的大户之中,心狠手黑,唯利是图,为了谋取暴利,不惜与倭寇勾结,肆无忌惮地走私,同时给倭寇通风报信,打探消息。
他们对大明的危害还远远不止于此,为了避免真面目被拆穿,他们对地方官员拉拢腐化,恐吓要挟,以求官府能与其同流合污。一旦碰到不肯合作的,便要想方设法攻讦陷害,明枪暗箭,无所不用其极,甚至和倭寇勾结,引倭破灭城池,荼害百姓。而如果这些倭寇不能满足他们的利益,他们就引官军来攻打,更激起王直这些大倭寇的愤怒,所以他们才是造成倭患的真正黑手,是应该根除的害群之马。
远了不说,只说朱纨的例子,那真是背后一支冷箭,防不胜防。而当年朱纨身为巡视大臣,权柄甚至大于现在的总督,却也倒在浙江这个污水坑里,自他以后,海禁越发松弛,而中外摇手不敢言海禁事,不就是因为幕后黑手太厉害吗?他们用倭寇挟制官府,用官府威胁倭寇,兴风作浪这么久,就像鱼目混珠,让你抓不住、摸不着,如今总算有了确凿实据,可以连根拔起了,能不让陈大为激动吗?
困扰他多日的问题,终于迎刃而解了,陈起身在屋里兴奋地踱了两圈,“名单在哪儿?”
胡宗宪指了指角落的一个大箱子。
陈打开箱子,发现了一堆物证,账册上密密麻麻写的不仅是闽浙沿海的大户豪强名姓,而且是他们同倭寇交易的细目,从时间地点到货物数额,无一不是清清楚楚记录在目,证据确凿。
“太好了,”陈道:“有了它,摧折豪强,荡平倭寇,指日可待了!”
他话还没说完,就见胡宗宪的亲兵走进来道:“大人,他们到了。”
陈掀开帷幄一看,只见数百人已经集聚在胡宗宪的营帐之外,他惊奇地看到这些人全都披发跣足,穿着白色的衣服,免冠顿首,趴在地上待罪……
这些豪强大族,何尝有如此谦卑低下的一日?
胡宗宪大手一挥:“让他们进来吧。”
陈哈哈一笑,知道接下来就是胡宗宪最风光的一刻了,因为这些人的命运,一决于其手。
他对胡宗宪还是很有信心的,这时候他就二话不说自觉离开了,好让胡宗宪一人享受这胜利和光荣。
他在门口遇到了一个熟悉的人影,不由得喜道:“谭大人!”
这人转过头来,正是谭纶。
“你小子上蹿下跳地,”谭纶好笑道:“受了伤还不好好静养。”
“要是让我好好养伤,哪里又能看见今天这一出好戏。”陈努了努嘴角,对着胡宗宪大营的方向:“……我在苏州审讯六大家,真是尺寸难进;你看你们胡大人拿着手中的法宝召集闽浙豪族,谁敢不来?”
谭纶就道:“谁能想到,我大明闽浙沿海大族,十有七八都与倭寇暗中勾结……他们才是倭患的罪魁祸首啊。”
“倭患归根结底是海禁的问题,”陈道:“这些大户希望永远禁海,而王直希望开海,这就是为什么我一游说,王直就肯将名单送来的原因。”
谭纶道:“……这些大户难道不是希望开海吗?当初朱纨不是因为厉行禁海,才惹得这些人群起攻之的吗?”
“不是,”陈道:“当初朱纨是严厉打击走私,损害了这些人的利益,所以被他们扳倒了。但他们实际上并不想开海,因为一旦开了海禁,那数不清的商人都可以自由下海贸易,他们就不能垄断走私谋取谋取暴利了……这些人不愿意被人分薄了利润。而王直是坚决希望开海的,他被这些人可坑得够苦,自然希望能换人贸易。”
“原来如此。”谭纶道。
“倭寇在沿海横行,无非抢劫和走私,”陈道:“抢劫的话,我们会将他们打服,就像淞沪之战一样;走私的话,我们从源头上掐灭,将跟他走私的人都根除干净,让他别无选择,只能投降。到时候我们再开海禁,海疆就彻底安宁了。”
谭纶却摇头道:“根除干净?现在的倭情之所以能控制,是因为倭寇还要同大户们走私,如果你把大户们都根除干净,倭寇没了前途生路,一准会疯狂上岸攻击,到时候千里海疆无一净土,怎么叫彻底安宁了呢?”
“此言差矣,”陈哈哈一笑:“你以为掐断沿海的走私,就等于断了王直的生路?非也非也,据我所知,大明、南洋和日本的黄金三角航线,的确很暴利,但王直手中还有多条其他航线,他不像徐海那样不抢劫就没的活,他只不过是少赚一些罢了……而且他也绝不是一个孤注一掷的人,连他老娘的生死,他都保留了五峰舰队的主力没有派来战场,你说他怎么可能将自己的身家,自己多年的基业,都决于一场胜负中呢?而且走私怎能比得上正式开海通商呢?我们禁断走私的同时,只要许以王直开海贸易,他还有什么理由孤注一掷呢?”
“走私必须要断绝,大户必须要严惩,否则这些人就是将来开海的最大阻力,”陈目光一沉:“必须要把海禁的问题解决掉,东南才能永绝倭患。否则将来即使剿灭了徐海、王直,也还有其他倭寇负隅顽抗。”
只见谭纶忽然张大了嘴巴,望着他身后。
陈转过头一看,只见胡宗宪的大营前方,烟熏火燎,那个被侍卫抬出来焚烧的东西,正是胡宗宪给他看过的大箱子!
陈怔了一下,不可置信地冲了上去:“……胡宗宪,胡宗宪!”
他跑了几步却被谭纶死死拦下:“晚了,来不及了!”
是来不及了,那一箱子纸簿,在猛烈的大火下,霎时就化为了灰烬。
而大营中陆陆续续走出那些原先卑躬屈膝的人,他们看着余烬烧灭了,纷纷露出了如释重负的神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