鹤年堂中,陈就道:“在下内弟生病,百医无效,听闻王大夫医术高明,特来请求大夫出诊有诊金奉上。”陈从袖中掏出二十五两一个的纹银两个,放在了柜台上。
这伙计见到纹银眼睛一亮,但仍然不肯答应:“……我师父早就不坐堂了,但我师父的儿子子承父业,医术也高明地很呐,你可以请他出诊嘛。”
陈道:“我听闻的是王大夫的名字,不曾听闻小王大夫的名字。”
见陈要将银子收走,这伙计又“哎哎”两声,让陈抬头去看:“我师父也不是不肯出诊,只要你能对的上他出的对联!”
果然这大堂的门楹上挂着两幅对联,这头一副就让陈皱起了眉头,只见上面写着:“鼓架架鼓,陈皮不能敲半下。”
据说是有一天王大夫看到了惊雷将鼓楼劈垮的一幕,鼓楼坍塌,鼓架断损,堂鼓半埋,一时有感而发。而这上联中镶嵌陈皮和半夏两味药材,要对上下联,也必须要嵌入药材。
陈一时陷入思索中,这时候恰好门前大街上,一个小儿提着金花灯笼欢快地转圈,此情此景让陈顿时脱口而出:“灯笼笼灯,纸壳原来只防风!”
“防风倒是药材,”这伙计一拍手道:“还有什么?”
“纸壳,枳壳也!”陈一笑。
第一幅对联不过是小试牛刀,也不是没有人对上过,但第二幅对联就像是绝对了,因为上联居然有四十三个字,光是认字,认药材,就让陈静默了好一会儿。
红娘子身披石榴裙,头戴银花,比牡丹芍药胜五倍,从容贯众,到天竺寺降香,跪伏神前,求云母天仙早遇宾郎。
这不仅写了一位一位艳丽娇娜、性情温柔,在寺庙求神拜服,请求出嫁而去的女子,而且在其中镶嵌了数种药材,分别是红娘子、石榴裙、银花、牡丹、芍药、五倍、苁蓉、贯众、降香、云母、天仙、槟榔。
想要对出工整的对联,要描写人物,要镶嵌药材,何其难也!
偏偏陈这种不世出的天才只不过轻轻扫过药柜,便哈哈一笑道:“……白头翁手持大戟子,脚跨海马,与草寇甘遂战百合,旋复回乡,上金銮殿伏令,拜常山侯,封车前将军立赐合欢!”
这下众人听得瞠目结舌不已,因为陈给出的下联里,也是严丝合缝地对出了十二味药材白头翁、大戟子、海马、草寇、甘遂、百合,旋覆、茴香、茯苓、车前、将军、合欢,勾勒出了一位身经百战,志气豪迈凯旋而归的大将军!
这欢呼声中也有一个刺耳的讽刺之声:“……这算什么,谁家学医,不是将这些药名串起来背?”
陈回头一看,只见一个三四十岁左右,穿着麻布短褐的人背对着他们,手里端着个大木盆,拨拉着里面的东西。等他转过头来,其实也只是一个样貌十分普通的中年汉子罢了,甚至赤着胳膊,颇有一点不修边幅的样子。
他嘴里呵呵一笑,露出嘲讽的神色来:“烦暑最宜淡竹叶;伤寒尤妙小柴胡。风吹不响铃儿草;雨打无声鼓子花。海龙海马通四海;红花红藤映山红。琥珀青黛将军府;玉竹重楼国老家。金钗布裙过半夏;栀子轻粉迎天冬。红娘合欢一见喜;紫苑迎春广木香!”
这些对联果然全都镶嵌着药名,而且像是初学对联的声韵格律诗一样,朗朗上口,让陈大感兴趣。
没想到药铺的伙计神色一沉,怒道:“就你多话!就你有见识!就你会看病!”
这中年汉子一时还想说什么,但又闭口不言了,低着头扒拉他的药材去了。这伙计方才抬头堆笑道:“……等着吧,我去喊我师父。”
陈坐在店门口,还想和这汉子搭话,却见门口忽然来了一对父子,这小孩子约莫十一二岁的模样,捂着肚子痛得直叫唤。而这男人也着急地很,一进门就唤大夫诊脉。
不管是王大夫还是小王大夫都不在,两个学徒把人扶着坐下,嘀嘀咕咕说是肠胃病,可能是饮食生冷或不洁食物引起,只有这汉子皱着眉头起身,拨开伙计在在小孩肚子上摁了几下,然后叹了口气:“没救了。”
这男人跳了起来大骂不止,这汉子就呵呵冷笑一声,道:“他是不是大吃大喝了一顿?”
见这男人瞪着眼睛不否认,这汉子又道:“是不是上蹿下跳,翻越了柜台或者椅子?”
这男人一滞,陈见他的神色,似乎被说中了一样。这汉子就道:“活不了三个时辰了,回家准备后事吧。”
众人都不信,这男人更是痛骂不已,当然陈也不相信这汉子说的是真的,在他看来倒像是急性肠胃炎发作了,和其他两个学徒诊断地一样,这男人就开了几服药,背着小孩走了。
不一会儿王大夫出来,果然是个须发皆白的老头子,看起来就很有一种让人信服的感觉他对陈的下联很是赞赏,也同意跟着陈去看病。
只不过人请来看病了,诊断结果却和之前的几位太医按脉结果一样,说是肠痈,是因为什么饮食失节,暴怒忧思,跌扑奔走,使肠胃部运化功能失职,湿热邪毒内壅于肠而发。陈一听这诊断很有道理,陆近潜可不就是一路上骑马而来,吃没吃好,引发了肠胃病吗?可为什么对症下药却没有效果呢?
给陆近真看了之后说很简单,就是劳累过度,担惊受怕,卧床调养一段时间就好了。
陆近真的身体没毛病,让陈放下一颗心,但是陆近潜显然被病痛折磨地不轻,生龙活虎的小伙子奄奄一息地卧在床上,有一天还和陈聊起了后事陈看他是心里不信自己会因这个病而死,但是嘴上却一点顾忌也没有,说到底还是那个他认识的陆近潜,虽然这家伙已经成了他事实上的小舅子。
陈把王大夫又亲自送回了鹤年堂,两人从车上下来,就见门口已经闹翻了天了。七八个人围在门前又打又骂,活像是陈上辈子见过的医闹。
“你们这是干什么?”王大夫气得胡子一颤一颤地。
“鹤年堂的大夫看病看死了人啊!”一个女人就坐在大街上盘着腿哭骂道:“我好端端的孩子,肚子疼了一会儿,送到这里让鹤年堂的大夫瞧了病,吃了药,回去就不行了!”
陈再一看那为首的汉子,不就是刚才抱着孩子来看病的那个男人吗?刚才那叫唤肚子疼的小孩,真的不行了?
他下意识在大堂里搜寻那汉子的人影。那汉子果然闻声而出,见到这几人就道:“孩子不行了?”
这男人见到他,像是受惊似的往后一跳,露出又忿怒又恐惧的表情:“就是他,就是他诅咒的,我儿就是被他咒诅死的!”
“你以为这世上真有祝由术啊?”这汉子呵了一声,道:“你儿子是自己病死的,不是我诅咒死的,也不是这药吃死的。”
“不可能!”这男人道:“我儿子平日里都好端端地,今天不过是肚子疼,怎么几个时辰都挺不过去呢?”
围观众人都窃窃私语起来,这汉子就道:“你儿子大吃大喝,腹胀如鼓,从椅子上猛地一翻……肠子断了,无药可救。”
这下众人倍感惊讶,而这几个来闹的人也面面相觑,那男人猛地一跪,哀声道:“求求你救救我儿!”
但这汉子显然确实是无能为力,只能任由他们嚎啕而去,而目睹了一切的陈对这汉子越发好奇:“……果然高手在民间,怎么就能看出肠子断了?”
这汉子一点自得的神情也没有,倒是王大夫跟陈解释,这个汉子名叫李东璧,医术高明,还是个秀才出身,来京城没多久就摊上了一件事,因故在自己的鹤年堂托身。
事情倒也不能怪在他的身上,因为他给一个病人开药,本来是一种常见病,开的也是常见药,但病人吃了之后没两天就死了。后来被病人家属告到公堂,仔细查验之后才发现,李东璧开的药方其中有一味叫黄精的药,被药店的伙计抓错了药,抓成了钩吻,而钩吻是毒物。
但药店的人不肯承认是他们抓错了药,说几种古药书上,黄精和钩吻是同一药物,前人的书一定没有错,有错的是开方子的李东璧。于是李东璧和病人家属拉扯了一个多月,名声丧尽,又被药店辞退,是王大夫看他医术高明,才将人弄到自己的鹤年堂打杂。
“尽信书不如无书,”陈就道:“书里还说人参久服能成仙,要成仙的话,咱们还汲汲钻营什么,天天种植灵芝不久行了?”
他在嘉靖帝身边,亲眼看到嘉靖帝沉迷修玄,每天都有人参供应着,结果健康状况还不如同龄人呢。
这话得到了李东璧的认同:“……古医药书籍确实存在着漏误,若不及早订正,医药以此为凭,以讹传讹,轻者耽误治病,重者害人性命。我不是可惜自己,是可惜被药典耽误的病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