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靖帝给他一个还有什么好辩解的眼神让陈自己体会,很快太监就将两柄折扇呈了上来。
只见这那扇子以墨竹为骨,色浅笺纸面,极易脆裂,不知费多少工价,方成一把。两面果然有草书其上,而接过扇子的黄锦轻轻一瞥,却忽然露出了惊讶之色。
这扇子上写的可不是什么“中天月圆,情深永寿”,而是一首七言!
“咬定青山不放松,立根原在破岩中。”嘉靖帝一怔:“……千磨万击还坚劲,任尔东西南北风?”
陈暗道侥幸,自己也是临时起意,看到那扇子是用竹子削成,觉得那儿女情长之句,配不上竹子的铿锵风骨,才一时改了笔,将郑板桥的绝句题了上去,却没想到居然救了他一命!
嘉靖帝的神色变幻,良久才道:“这是你写的吗?”
陈道:“是学生写的。学生虽然写才子佳人,描世情之态,漫笔风流,但还是能分得清生活和小说的区别的。何况我身在天子近旁,耳闻目染,都是圣贤道理。要是连这一点礼义廉耻、规矩礼法都不知道,有何面目侍奉君王?”
他看着嘉靖帝,充满感情道:“学生本就是会稽一布衣,一朝登天子之堂,蒙获恩宠,感激涕零。学生的一切都是陛下给的,此身无以回报,只能愈加砥砺自身,用墨竹来勉力自己,希望自己成为一个……高风亮节的人,对得起陛下的恩宠。”
陈自己这一番话说的简直是情真意切,眼泪直在眼眶中打转……陈这个汗啊,你倒是流出来,流出来啊!
陈觉得自己不来个声泪俱下,简直对不起这一番念唱作打俱佳的表演,他心道看来自己需要练一练一秒落泪的绝技,再不行就学那些女人,在帕子上抹点生姜大葱,关键时刻就派的上用场……
嘉靖帝缓缓点头,脸上的神色甚是复杂,既有些释然,又有些赞许,还有那么一点心虚愧疚,等他再看到那缩成一团的小太监,已经变成了难以掩饰的怒气,“家奴作耗,该杀!”
听到这一句,连黄锦都不由自主打了个哆嗦,他厌恶地盯着这个大声呼号的小太监,将人拖了下去。
这家伙命丧黄泉是罪有应得,因为今日如果没有最后那情势翻覆,被拖出去的就是自己了。不过他并不相信这个小小的太监就敢红口白牙污蔑自己,也不觉得打死这一个,就不会有明枪暗箭再朝他袭来。
等嘉靖帝再看向他的时候,神色就堪称柔和了:“这首《咏竹》做得好……还有其他咏物诗吗?”
陈道:“学生但有咏竹之诗。”
嘉靖帝道:“那好,让……冯保过来,一个作图,一个写诗,朕已经很久没有丹青书画之乐了。”
陈听到这个名字倒是一愣,此冯保不会是彼冯保吧?不一会儿这个司礼监随堂太监过来,确实是个面白无须的年轻太监,比陈大不了六七岁,但风度颇佳。
“奴婢冯保,叩见皇爷。”冯保伶俐地行了个礼。
“你的字写得好,朕记得,”嘉靖帝道:“黄锦说你也会作画?”
冯保当即道:“奴婢只不过信手涂鸦,实在不敢与外廷翰苑学士比肩。”他这是把陈当做外廷的哪个翰林学士了。
“那就是会画了,”嘉靖帝点头道:“你画竹子,他写诗……看你二人是画得好,还是诗词做得好。”
冯保的神色一动,看向陈的目光就充满了打量,还有微微一丝挑衅和遮不住的傲气,又见黄锦只不过是微笑看着,并没有吩咐什么,心中只道这一回必要在皇爷面前,压这翰林学士一头。
陈心中还若有所思,只见冯保已经走到案前,提起笔饱饱地蘸了一管墨汁,在纸上已经开始了画作。画竹首先立秆,随即点竹节,这几笔下去,浓墨分明,偃仰圆活,枝从节上生,一节如同鹿角的竹枝就宛转伸了出来,让陈尽收眼底,不由自主叫了一声好。
等他寥寥几笔画好,陈就提笔写到:“淡烟古墨纵横,写出此君半面。不须日报平安,高节清风曾见。”
黄锦喜得连连夸赞,迫不及待等墨汁干了,竟然朝着纸上呼呼吹了几口气,捧着这画作让嘉靖帝过目。
嘉靖帝口中不严,却敲了一下手边的钟磬。清亮的磬声顿时传遍了大殿,表达了对这幅画的满意。
冯保神色一动,当即又蘸了下笔头,不多时一节明朗劲爽的仰叶竹枝跃然纸上,陈见他画得明媚,竹底又有巨石一块,便写道:“画根竹枝扦块石,石比竹枝高一尺。虽然一尺让他高,来年看我掀天力!”
冯保心中一震,顿时换了一支长锋狼毫,枝叶飞白,待暮色全干后,用稍淡一些的水墨染地,烘托白雪,陈当即添诗一首:“霜雪满庭除,洒然照新绿。幽篁一夜雪,疏影失青绿。”
随着冯保的风竹、雨竹、晴竹、雪竹一一画来,到最后几乎没有什么新意,只有机械地重复着一节一节的竹节,陈的诗却丝毫没有一句重复,永远不假思索。
“秋风昨夜渡潇湘,触石穿林惯作狂。唯有竹枝浑不怕,挺然相斗一千场!”
“有兰有竹有石,有节有香有骨。任他逆风严霜,自有春风消息!”
“画竹插天盖地来,翻风覆雨笔头载;我今不肯从人法,写出龙须凤尾来!”
等到冯保终于力竭,画笔掉落在地上,陈就将他未曾画完的竹叶补上,“……二十年来写竹词,日间挥写夜间思。写来竹柏无颜色,要开天地一片新!”
咏着咏着,仿佛有一道清流充盈了众人的心胸,偏偏又觉得腋下像是有清风徐徐,将自己托举到九霄上,越来越高,然后倏然坠落。而眼前这个衣冠潇洒,奋笔疾书的人,恍惚间就就像是从天而降的神,用一种横绝的姿态睥睨世人。
陈写得心怀大畅,将笔头一扔,大步离开,大袖藏风,哈哈大笑而去。
十二首咏竹之诗,一声声一句句,像一点火星,将秋后的草原燎烧了一个遍,不光是黄锦和冯保整个人都沸腾了,就连嘉靖帝也觉得身上十万八千个毛孔同时张开,一股浩荡之气仿佛就要从胸腔喷薄而出:“……好诗!”
“这个陈梦龙,”嘉靖帝又气又笑:“看他日日恭顺有加,想不到也有这样的桀骜脾气……不过他是有一点真竹骨,其他人,那些日日讽言强谏的人,反没有他这样的骨头!”
见嘉靖帝似是心魔摇动,径去修炼了,冯保才偷偷向黄锦打听道:“……爷爷,这究竟是什么人呐?”
听到陈只不过是个布衣白丁,冯保的神色才闪过一丝懊恼:“写得倒是一流的诗……怎么是个白丁?”
“写得一流的诗,”黄锦就意味深长道:“将来谁说不能做一流的官儿了?”
陈这回终于顺顺利利出了宫掖,一路上连北京尘土飞扬的气候也不在意了,等见了陆近真更是柔情满怀,恨不能早早离开四九城,回到熟悉的苏州去。
陆近真这一段日子以来,消瘦地厉害,神色也苍白无力,但她没有生病,反而是来寻她的陆近潜莫名其妙生了一种怪病,整日抱着肚子疼得嗷嗷叫唤,说像是有一条蛇钻进了他的肚子里,东游西窜。
这怪病估计是肠胃上的毛病,来的医生大夫十个里头倒有九个是这么断定的。但陆近潜肠胃自幼养得精细,没有缺吃短喝过,而且已经吃了十几副药,都是治肠胃的,结果没有一个见效的,反而疼得更加厉害了。
“……京城这么多名医,”陈就道:“怎么没有一个诊断出究竟是什么问题的?”
不只是各个药铺坐堂的大夫,就连太医也请了好几个看过。本朝的太医并非只为皇家瞧病。医术高明的院使、院判大人是理所应当地负责皇帝妃嫔们的身体,而其他持证上岗的太医们则经常出走于达官贵人之家,为这些人瞧病。甚至有时候平民百姓也能享受到请太医瞧病的待遇。有一些太医们卸任回家,便可为庶民瞧病,不过出诊费还是挺高的,但陆家是不担心这个的。
陈见陆近真因为担忧他和照顾弟弟,身体虚弱,听闻了京城椿香坊还有一个名医,据说是医术高超,就急忙驾车而去了。
等找到了地方,进了这个鹤年堂,只见一排排抽斗、一只只坛子里放着初步加工的中草药材,药铺伙计按照药方子将一味味药称配好,包扎起来交给顾客。
“来了客官您”那药铺的伙计吆喝起来:“看病还是抓药?”
陈并没有见到坐堂的人,道:“是有事请王大夫。他老人家在吗?”
“请我师父看病啊?”这伙计上下眼打量他,嘴巴一努,倨傲道:“我师父年高德劭,不给人瞧病了,你白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