稻菽厅里,众人分别围坐在圆桌前,由孔贞宁讲解孔府菜的做法和寓意。
“此菜名叫怀抱鲤,”孔贞宁道:“用大小各一的鲜鲤鱼经红烧而成。小鱼面向大鱼怀中,分放两格的‘鱼船’中。因先师的儿子孔鲤,其墓葬在先师墓的前面,成为抱子携孙的墓葬布局的格式,怀抱鲤即由此得名。”
“此菜名叫当朝一品锅,”一道闷盖的锅子端上来,孔贞宁就道:“用鸡、鸭、鱼肚、海参、鲍鱼等烩制,类似闽菜佛跳墙,未在民间流传,不过却是我外祖父在时,最爱吃的菜,母亲嫁过来的时候,就将这菜单并入了孔府菜之中。因外祖父官居一品,所以这锅子就叫一品锅。”
见他一口一个“外祖父”、“母亲”称呼地顺溜,陈对面的邵芳微微一笑,也不说话。
不一会儿,一卵孵双凤、诗礼银杏、阳关三叠、白玉无瑕、黄鹂迎春等菜肴一齐上来,琳琅满目色味俱佳,众人举酒三杯,便大快朵颐了。
这隔间便是女眷用餐的地方,同样的菜肴也做了一份送到了王夫人和陆近真面前。王夫人品尝过后,倒也赞叹:“怪道孔公子要展示孔府菜呢,圣门食馔,果然名不虚传。”
一道菊花豆腐上来,只见白瓷碗中,一朵千丝千缕的白菊悠然绽放,竟是细嫩的豆腐丝所做,在汤中不停地轻摆摇曳,赏心悦目,极其生动传神。
“这豆腐能留一个根部不切,其他部分以刀切成如此细丝而不能断开,真是刀工了得。”王夫人道:“东君,尝尝味道。”
陆近真舀了一勺,却道:“还不如文思豆腐。”
不一会儿又一道油泼豆莛上来,听布菜的仆婢说,这豆莛是用粗一点的针穿一下,内部中空酿上肉馅所做,一盘豆莛少说几百上千条,仅这一项功夫,就让人觉得繁琐异常了。
而陆东君更是一口也没有动,只道:“我不爱吃豆芽菜。”
王夫人心里诧异,暗道这孔贞宁今日费这么多心思,就是为了讨好东君,可人家偏偏一点不领情,冷淡地不得了。
外头的桌子上,看到油泼豆莛上来,孔贞宁眉毛一挑:“还有一道带子上朝呢,怎么油泼豆莛先上了?”
孔府菜不仅做法讲究,在上菜的顺序上也很有门道,不容打乱。
“带子上朝?”王廷捋着胡须道:“听说这菜专用来招待朝鲜使臣?”
“宣德年间,为了恭贺皇帝圣寿,府里特地奉上了五张食谱配方。”孔贞宁解释道:“这道“带子上朝”就在其中,是孔府辈辈做官,代代上朝,永为官府门第,世袭爵位不断的好寓意;而放到招待朝鲜使臣的国宴上,就成了朝鲜永世效忠大明,子子孙孙朝拜不绝的意思。”
“你去问,怎么带子上朝还没上来?”孔贞宁道。
“哦,厨子说……安亭这边的水鸭不比咱们山东的旱鸭,”仆婢喏喏道:“做出来的味道古怪,所以不敢上菜。”
“那便罢了,”唐顺之就道:“既然味道不对,就不用上了。我们只听听这菜是如何做的。”
“倒也简单,是鸭子一只与乳鸽一只同盘,内嵌莲子、桂圆,又名百子肉,”孔贞宁道:“开膛之前,须取其血放尽,否则桂圆味道腥冷,沾染不上莲子的清香。”
陈心中忽然一跳,不由自主眯起了眼睛。
“一只烤鸭加上一只烤鸽子罢了,”陈哼了一声:“味道不一定有百味斋的香。”
“如果你以为吃的鸭肉和鸽子肉,那就大错特错了,”孔贞宁呵呵一笑,明晃晃地嘲讽陈的无知:“吃的是里面的桂圆莲子。”
“闻所未闻,”陈针锋相对道:“就算是放在鸭子肚子里,它也是桂圆莲子,还能吃出肉的味道来吗?”
“不妨告诉你,”孔贞宁就道:“还真是肉的味道。”
陈大大地嘲讽了一声,激地孔贞宁大声道:“快把这菜做出来,让某些没见识的人开开眼界!”
那边厨子似乎还有为难,却被孔贞宁逼催,只能答应了。陈二话不说就往疱厨所走去,归有光连唤几声,也不见陈回头,以为陈犯了脾气,干脆也告罪一声,离席而去。
陈一脚踏进疱厨所,就见一个尖帽子的厨子提着一只鸭子过来,旁人给他递刀他并不要,而是从帽檐抽出了竹叶状刀片来,伸手就在鸭脖处切开了一个小口。
他切得只有黄豆大小,却一下子割断了气管,随即用右手捏住了鸭嘴,把鸭脖一伸一拉,直接拉成了上下斜直的模样,鸭血随即流出,滴入碗内,鸭子过一会儿便不再扑腾了。
“下锅烫毛。”这个人将刀片细细擦拭干净,又放回了自己的帽檐上。
陈把袖子挽了起来,径直走过去,拍了拍这人的肩膀:“鸭子杀得好。”
“雕虫小技,”这人抖了抖身上的鸭毛:“不算啥。”
“杀人也这样,对吧?”陈笑眯眯问道。
这人神色一变,“你说什么?”
“用杀鸭子的方法,杀了王婆,”陈道:“然后纵火,毁尸灭迹。”
这人神色剧烈变化,一边道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一边却暗暗后退,忽然抄起一柄斩骨刀朝陈当头砍来!
陈不妨他来这一手,把脸侧开去躲避,只能腾出一只手来捉住了这人的腕子,被他几老拳打在后背上,趔趄了几步,却趁这个时机纵身跃起,抬起腿来蹬在他肚子上,左手抓着近在咫尺的斩骨刀往上掰去,右手化拳为掌,狠狠劈到他提着刀的手腕上。
陈抓住了他还没来得及收回的左手,恰好让他握住了尾指,就毫不犹豫地将这指骨朝手臂外侧狠狠一掰,只听咔嚓一声,这骨头生生叫姜祁掰断了。
“杀人犯,还想顽抗?”陈死死摁住了他。
归有光一路小跑而来,气还没喘匀,就听陈道:“杀人纵火案的凶手已经找到了,就是他!”
“什、什么?”归有光惊得目瞪口呆:“怎么回事?”
陈将人带出去,对闻讯而来的众人道:“昨夜我们听戏的时候,凶手就潜进陆氏女郎的房间中,偷走了绣画,但他意识到,绣画是个大件东西,很难不引人注目地运送出去。而且陆氏很快就会发现绣画不见了,到时候搜检起来,东西很快就能被发现。”
于是他想出纵火的办法,想放一把火点燃屋子,则屋子里的东西,都会被烧毁,绣画也不例外,就没有人怀疑绣画是被偷走的。
“只是他并不知道,绣画是用火浣布包裹的,”陈道:“别的东西都可以被烧毁,唯独绣画不会,所以陆家一清点,就知道绣画是被偷走了,而不是被烧毁。”
所以陈先排除了陆氏的仆役,因为陆家的人知道火浣布的秘密,其他人不知道。但这世美堂中,依旧有数百学生,几十名宾客和他们带来的仆役,又当如何鉴别呢?
陈让焦土复影,呈现了烧炭王婆的影子,撒上去的芝麻均匀分布,表示尸体上没有出现创口,没有血液流淌出来。血迹却在两米开外的地方出现,而且是以血泊的方式。
“我一直没想明白这是怎么个杀人手法,就像是被吸血鬼抽走了大部分的血液一样,”陈道:“后来我发现尸体的脖子有异,脖子被拉长了,而王婆生前明明是个短粗脖子。”
作为孔家的厨子,这个凶手做了十几年“带子上朝”,他杀鸭放血的方式又和一般人不同,只用自己打磨的刀片,切出最细小的创口放血。
“他放火的时候惊动了烧炭的王婆,顿起杀心,”陈道;“于是他捏住了王婆的脖子,将她推到炭盆面前,用杀鸭放血的手段,拉直了王婆的脖颈,割破了气管,然后放出了约莫两升的血液,尽数流进了炭盆之中。”
创口只有黄豆大小,血液很快就不再流出了,所以尸体影子芝麻均匀分布。而炭盆倾斜坠落,血液凝聚出一个血泊,出现了条状和圆滴状的血迹。
因为此人不久才杀过人,因此并不敢再杀鸭了,不过还是在孔贞宁催逼之下显出了原型。
真相大白,这人伏法认罪,不过好好一顿孔府宴也被搅和了,至少孔贞宁就恨得是咬牙切齿,看着陈的目光简直可谓是磨牙吮血了。
明月东升,午夜的天空就是一幅月上柳梢头图。
既然月上柳梢,陈不甘点人约黄昏的事情,也就对不起欧阳修的好诗了。只见他三步两步爬上了廊房前面的柳树,轻轻学了几句布谷鸟的叫声,就见窗户上略略开了一条缝,而屋里的灯火却熄了一盏。
他身轻如燕一般,跃了进去,果然看到佳人在窗前等候,正是陆近真。
“东君果然信人,”陈哈哈道:“还以为你必不肯让我进来呢。”
“有什么事情不能白天说,”陆近真紧紧拢住了窗户,夜风吹得她青丝都卷在了一起:“为什么要偷偷摸摸晚上相见?”
“将仲子兮,无逾我园,岂敢爱之?畏人之多言。人之多言,亦可畏也。”陈就道:“东君也害怕人言可畏?”
“不害怕人言可畏,”陆东君脸色又红了:“害怕折我树檀!”
《国风郑风将仲子》中,郑女劝阻仲子不要逾墙相会,就说别翻越我家围墙,别折了我种的桑木绿檀。不是舍不得绿檀,而是害怕邻人诋毁。
但现在陆东君说,不是害怕别人诋毁,而是害怕你折了我的桑木绿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