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对不住四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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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美堂中保留有一处地方,叫清音馆,原本是王家子孙听戏的地方,归有光是个学究,不喜欢丝竹管弦之声,后来就有些荒废。不过王夫人这次却使人重新修整了一下,准备搭台唱戏。陈来到清音馆的时候,就发现两边的建筑被一小汪水隔开了。左面是大大的一个平地,上面支了架子,搭起了一个大篷子。右面是为双层轩,体型轻巧,四周开窗,且地势稍高一点。此轩面北临流,轩左复廊一条蜿蜒而东,两面可行,内外借景,隔水迎人。

戏子们在左边台子上唱戏,他们就在右边的阁楼里观戏,这次叫的戏班子是邵芳推荐的,据说是苏州有名的班子,陈心旷神怡地听了一会儿,对接下来要登场的戏更加充满了期待。

“天下戏曲,以昆山为宗,”苏州府尹王廷抚掌道:“唱腔如水磨漆器一样细腻软糯、舒徐委婉。”

转眼一个多时辰过去,又演罢了《白蛇》、《杜十娘》,众人仍觉得意犹未尽,王廷只吩咐道:“去,问问他们还有什么新戏没看过的,只管演了。”

不过一会儿,前面的戏台子上又咿咿呀呀唱了起来。

“交游谁似古人情?春梦秋云未可凭。沟壑不援徒泛爱,寒暄有问但虚名。陈雷义重逾胶漆,管鲍贫交托死生。此道个人弃如上,岁寒惟有竹松盟。”

邵芳在槛前与陈交换了一个神色,陈点点头,他便悄然退下了。

接下来这出戏,仿佛是个新戏,故事徐徐拉开,讲的是苏州一户长者,且唤谢公,为人谨厚志诚,乐善好施。来年城中大水,有一日谢公听到嚎哭,出门一看,原来是五六个无家可归的兄弟,甚是可怜。

于是谢公发恻隐之心,出钱让他们赎回田地祖产,又以本金借他,让他们开了一间铺子。这五六个人做梦也想不到如此,为首的王生便在观音大士水月堂前发誓道:“某一家骨肉皆所再造,虽重生父母不及此恩。某受谢君活命之恩,今生倘不得补答,来生亦作犬马相报。”

这几人与谢公便处地有如亲兄弟一般,后来过得五六年,谢公因好施乐善,囊中已空虚了,便把田产逐渐弃了。不多时资财罄尽,不能度日,僮仆俱已逃散,更欠下些债负。而王生几个,却凭着谢公给予的本钱发迹了,一时高门大户,仆婢数百,良田千顷。

这谢公便登门前去,想要取回借贷的银子,然而这王生口中只是虚应,并不招架,第二次登门去的时候,更被僮仆拦在门外,不让进去了,甚至让僮仆羞辱谢公,只将匣内大银二锭,扔在了谢公面前,说什么“有欠无欠,只要你把借契出来看,有一百还一百,有一千还一千。既然没有,就赶快拿了这二十两银子回去,是念他日前相处之情”。

看到这里,众人都气愤起来,吴奂便同唐顺之道:“正是边蛇口中草,蝎子尾后针。两般犹未毒,最毒负心人啊!”

“只因上岸身安稳,忘却从前落水时。”王廷点头道。

陈只看王世贞,他眉头渐渐锁起来,想来是发觉了什么不对,然而还不等他细细分辨,这台上的戏又马不停蹄地演绎起来。

再说这王生在苏州为财主,因田多役重,官府生事侵渔,便想着要买官入粟。近邻一人尤生,惯走京师,包揽事干,出入贵人门下,便找上门来,包揽了此事,从王生这里拿走了三千两白银。

没想到尤生拿了钱,却不是给他捐官,而是给自己捐了一个六品官儿,王生如何能忍得下这口气,往铁匠店里打下一把尖利刀,藏于怀中,等尤生明日出行就刺杀他。这晚上自然睡不着觉,忽然听得鼓声三下,便持刀飞奔尤生家来。

尤生家中大门紧闭,然而旁边有个狗洞却开着,王生见到这个狗洞,不知怎么,就钻了进去,看到堂上灯烛辉煌,一人据案而坐,正是谢公模样。王生一时躲避不及,却被谢公骂道:“畜生作怪了”,一脚踢开。

王生纳闷不已,不知不觉来到厨房下,见谢夫人坐于椅上,分派肉脯。王生闻到肉香,腹中饥饿,左右跳跃,想要问谢夫人讨肉,没想到谢夫人吩咐侍婢:“且把这畜生打走”,仆婢取了烧火棒来打,王生大惊,奔至后园。

王生定睛一看,只见自己的婆娘和儿子女儿都聚在了后园里,仔细辨认,都是犬形,回顾自己,也是一条黑毛犬的模样,吓得失魂落魄道:“怎么会这样?”

妻子答道:“你不记得水月观音殿上的誓言了吗?‘今生若不能报答,来生誓作犬马相报。’冥中最重誓语,今负了谢公之恩,遭受果报,全家都变作了狗。”

看戏的众人抚掌大笑起来,归有光点头道:“早知今日都成犬,却悔当初不做人。”

这一家人饥肠辘辘,绕到粪池里,见有人粪,明知龌龊,竟不由自主去舔食,甚至与妻儿抢食起来。忽然听闻要杀狗烹食,这王生便被人捉住绑了起来,一刀刺在脖子上,血流如注,疼痛万分,哀叫甚惨。

王生至此猛然惊醒,汗流浃背,原来方才所有,乃是一梦。

鼓点声戛然而止,众人都觉得奇怪:“这戏演到这里,就结束了吗?”

“这王生和谢公的恩怨,”聂豹性急,拍了拍椅背道:“还没有讲完呢!”

“讲完了,”陈就道:“这王生要么幡然悔悟,痛改前非,好好报答谢公;要么执迷不悟,一错再错,最后就化作这黑犬,任世人讥诮。”

聂豹还要说话,却被唐顺之拉住了一角,微微使了个眼色。

只见王世贞脸色又黑又红,牙关紧咬,分明是强忍着羞恼的模样。这座中之人都注意到了他,渐渐似乎都明白了,一时颜色有异,窃窃私语起来。

“这王生、谢公,分明是意有所指嘛,”陆执懋小声道:“果然七子之间的龃龉……”

“听闻刑部诗社七人,共同驱逐了谢茂秦,只说是谢公文字粗俗不堪,”连屏风后的女眷都知道一点消息:“现在看来,倒像是借了谢公名气,却过河拆桥忘恩负义的意思。”

“虽然这开篇一句就是,交游谁似古人情?”唐顺之哈哈大笑道:“不求人人有古仁人之心,但知恩图报饮水思源,还是能做到的。可不能学这个王生,只重一时之利,却混忘仁义千金!”

“奉功世人行好事,皇天不佑负心郎。”吴奂摸着胡子道:“同甘同苦,不以富贵论交;中道弃置,势必自贻后悔。这负心薄幸之人,天下人都要看不起他,不管他是高官还是显贵,是有名还是无名!”

众人都只对着王世贞说,只差没挑明了,谁知王世贞脸色变幻了一会儿,反而冷哼了一声,道:“天下事无非是戏。”

陈见他分明白面郎君一个,却不知他面皮如此之厚,当即道:“世上人则要认真!”

“天下事无非是戏,富贵贫贱岂能演出人情冷暖?”王世贞见又是陈,怒火中烧道。

“世上人则要认真,悲欢离合无不透出世态炎凉!”陈毫不客气地回道。

王世贞阴测测笑道:“看我非我,我看我,我也非我。”

不是你还是谁,陈咧嘴一笑:“演谁象谁,谁演谁,谁就象谁!”

“这后生真不得了啊,这一时意气,有什么好争执的,”王廷到底是个和事老的性子,不欲座中人人不好看,当即打了圆场,岔开话题道:“来来,我敬座中一杯,大家共同举杯!”

见知府发了话,众人也就不好再继续下去,都端起了自己的酒杯,稀里糊涂喝了一杯。

“这酒仿佛第一次喝,滋味独特啊。”陆执懋道。

“这是凤州酒,”唐顺之解释道:“产于陕西凤翔,属于西北的名酒,是我的好友给我带回来的,我就请大家共同品尝了。”

“陕西凤州啊,”吴奂道:“听闻是个好地方,有什么特产吗?”

“陕西凤州伎女,手皆纤白;州境内所生柳树,翠色可爱,与他处不同;又有官酿多味美。”王世贞博学广记,当即卖弄道:“所以《宋人轶事汇编》中说,凤州有三出,手、柳、酒。”

他灵机一动,道:“这可以做个上联了凤州有三出,手、柳、酒。”

“谁对下联?”他环往四周,目光定在了陈身上:“这位绍兴小友,似是才高八斗,一定能对的上,是吗?”

陈呵呵,张口就道:“四溟有四维,礼、义、廉、耻。”

“唉,对不住,对不住,”聂豹摆手道:“上联是三样,手柳酒;你这下联四样东西,礼义廉耻,应该把‘耻’去掉……也不对啊。”

“四溟有礼义廉耻,去掉哪个都不对,”陈意有所指道:“所以凤州对不住四溟。”

座中醒悟过来,一阵低低的惊呼,众人眼前一亮,啧啧称叹,那陆近潜最是按捺不住,大叫道:“妙啊,妙啊!”

却原来王世贞字元美,号凤洲;而谢榛字茂秦,号四溟山人,所以陈这个下联,故意以四对三,说凤州对不住四溟,也就是王世贞对不住谢榛。

王世贞这回终于大怒而起,恶狠狠盯着陈看了一眼,拂袖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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