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木郁垒下榻潞河驿,潞河驿丞不敢耽搁,第一时间就把这个消息差人送往了位于大燕城澄清坊街东、负责接待各路王府公差、北方游牧民族、西番西域各路法王、国王、天南、楚南、巴蜀、荆楚土官番人的北会同馆。
京师会同馆的大使听到这个消息吓了一跳,赶紧亲自去向礼部汇报。
而礼部右侍郎周至儒知道后又匆忙向宰执李虞山禀报,又最终由李虞山领着周至儒连夜进了宫。
是夜,得知那位西南藩王已经来到大燕城外的乾宁帝一夜无眠。
子时过。
天南郡王走出潞河驿,在潞河驿官吏、驿卒,与赶来迎接的官员太监的跪拜中上了自己的马车。
那些官员太监们无奈,只好抬着空的龙辇跟在马车后面。
及至大燕城永盛门外,文武百官以及皇族晚辈们全都立于城门之外,恭敬等候天南郡王的车驾。
这哪里是什么亲王之礼?!
以宰执李虞山为首的文武百官、以晋阳公主为首的皇族后辈们恭敬立于道路两侧,尽皆低下了他们的头颅!
“恭迎大王进京!”
“恭迎皇叔(皇伯)进京!”
端木郁垒闭目端坐于马车里,毫不理会车外震天的恭迎声。
“木匠伯伯!”这时,晋阳公主有些不合礼仪地朝马车唤了一声。她身披朱红大衫,霞披、燕居佩服的规格都是与太子妃相同。由于本朝尚未册立太子,所以晋阳公主的等级,其实是比那些皇子们还高了整整一级!
面对文武百官也毫不理会的端木郁垒听到这声呼喊,竟然撩起了车帘。
端木郁垒见马车外站着一位与当朝皇后长得差不多模样的少女,竟然下了车,哈哈笑道:“是小晋阳吧?十多年不见,都长成大姑娘喽!”
“伯伯!”一向跋扈的晋阳公主此时竟有了些小女儿姿态。
她又想起十几年前第一次遇到这位西南藩王时的情景。
那一天,调皮的她又被自己母后骂了一顿,大哭了一场,一个人躲在御花园里生闷气。
回宫时,她碰到了一位身穿蓝缎蟒袍、眉头紧锁的中年人。她从未见过有人穿这身衣裳,于是问那人道:“喂,你是谁,我怎么从来都没有见过你?”
中年人见那小女孩言语娇憨,脸上的阴郁一扫而空。他对小女孩微笑道:“我是……端木郁垒。”
“端木是什么?是一棵树吗?”小女孩娇憨道。
中年人无奈笑了笑,也是童心未泯道:“端木不是什么树,是端着架子的木匠。”
“哦……”小女孩信以为真:“那我叫你木匠伯伯好了。”
中年人弓下身子,见小女孩眼角泪痕未干,微笑道:“怎么,心情不好?要不要跟木匠伯伯出宫散散心?”
“真的吗?”小女孩瞬间雀跃起来。可她似乎又想起什么,一双大眼睛又黯淡下来:“还是不要了……母后会骂死我的……”
中年人把小女孩抱起来,哈哈大笑道:“跟着木匠伯伯出宫,你母后不会骂你的。”
“真的吗?”小女孩搂着中年人的脖子,在他的脸上亲了一口。
中年人抱着小女孩出了宫,果然,一路上没有人胆敢阻拦。
小女孩长这么大第一次出宫,吃了冰糖葫芦、吃了蛤蟆吐蜜、环饼等小吃,还看了杂耍、吹糖人、昆曲等等。这真是她长这么大过得最快乐的一天了。
一直到日头落山,意犹未尽的小女孩才被送回了宫里,自那之后,她就再也没见过这位“木匠伯伯”。
后来,她渐渐长大,才知道“端木”不是一棵树,也不是什么“端着架子的木匠”。端木,是一头雄踞南疆的猛虎!
她听见无数人说这位西南藩王嚣张跋扈、不守臣礼,可她却始终嗤之以鼻。
她的“木匠伯伯”一点架子都没有,还那么和蔼,怎么会是那种人!
晋阳公主收起思绪,见端木郁垒正含笑望着自己,在夜幕里羞红了俏脸。
“走,陪木匠伯伯进宫。”端木郁垒笑道。
然后,在所有人震惊的目光里,晋阳公主上了端木郁垒的马车。
那辆普通马车在御用仪鸾的引领下一路穿宫走阙,最终停在了即将举行大朝的奉天殿外。
这时,刚好是鸡鸣之末、平旦之初。
然后,端木郁垒缓缓下了马车,在晋阳公主的搀扶之下,朝着那座巍峨宫殿走去。
一路所过之处,宫廷守卫尽皆跪下。端木郁垒任由身边本没有资格参加大朝的晋阳公主搀扶着,迈进了那座象征着皇权的奉天殿。
身后文武百官亦步亦趋,紧随着这位西南藩王鱼贯而入。
空旷的宫殿上,身后是文武百官,身前是那位身穿明黄龙袍的九五之尊,孤身一人的端木郁垒如陷敌营,十面埋伏。
“皇兄。”乾宁帝面上带笑,可眼中却蒙上了一层冰霜。
端木郁垒单手扶剑,面无表情。
这二人堪称整个离阳王朝最具权势的两个男人,可此时见面,他们竟连虚与委蛇、客套寒暄都懒得奉上半句。
大殿之上一时暗流汹涌、剑拔弩张。
文武百官连大气也不敢出,生怕那一对神仙打架,殃及了无辜。
端木郁垒缓缓解下腰间的那柄太祖赐剑。然后,他在乾宁帝冰冷的目光里转过身去,背对天子,面朝百官!
“谁是李虞山,站起来说话。”端木郁垒在天子之前面南拄剑而立,声音虽然平静,可那双虎目却睥睨众生!
离阳宰执李虞山往前迈了一步,看了一眼那位藩王手中的剑,颓然跪倒在地,浑身都在颤抖:“臣李虞山,叩见太祖陛下!”
端木郁垒提着剑,朝李虞山缓缓走了过去!
剑名清君侧。此剑但凡出鞘,必有国贼血溅五步!
“木匠伯伯!”晋阳公主终于明白端木郁垒想要做什么,她回头看了一眼,见自己的父皇双眼就要喷火,赶紧拦在李虞山前面,倔强道:“伯伯,晋阳知道您手握太祖之剑,可以诛杀奸臣,可他李虞山毕竟是父皇任命的一朝宰执,晋阳不想伯伯与父皇因为一个李虞山,再无回寰的余地。”
“好。”因为晋阳公主的一句话,端木郁垒突然收敛了浑身杀气。他看着跪伏在地上的李虞山,摇头道:“一个替罪羊,本王就是杀了,也没什么劲。”
晋阳公主长舒了一口气。
然后,她又见她的木匠伯伯转过身去,提着剑问他的父皇道:“破军呢?”
这哪里是在大朝?这分明就是在逼宫!
然后,就见那位九五之尊面无表情道:“头颅已经送往皇兄下榻的北会同馆之中。”
端木郁垒点头,又道:“我儿端木灵仰在雁门关浴血厮杀,还差点丢了性命,陛下难道没有一点赏赐吗?”
乾宁帝点头道:“皇侄为我离阳立下大功,是朕疏忽了。”
说到这里,乾宁帝沉声道:“传朕旨意。天南王长子端木灵仰骁勇果敢,于雁门关上立下奇功,封端木灵仰为镇蛮将军,俸禄与四镇将军等同。另,升天南王长子为王世子,所享待遇与朕的诸位皇子等同。”
“本王替犬子谢陛下隆恩。”端木郁垒竟然躬身朝乾宁帝行了一礼。可这一礼却如同一巴掌打在乾宁帝的脸上,让他的脸色越来越难看。
端木郁垒礼毕,抬起头与乾宁帝对视着。二人眼中那种不加掩饰的敌意,令站在一旁的晋阳公主不寒而栗。
要是她不知道她的木匠伯伯与父皇根本不可能撕破脸,她都以为这两人是一对你死我活的仇寇!
乾宁帝盯着端木郁垒,突然道:“为皇兄看座。”
“不必了。”端木郁垒摇头道:“本王年事已高,坐着容易犯困。再说,陛下的丹墀之下,岂能容得下别人酣睡?”
端木郁垒这番话说的极为露骨,可乾宁帝却言笑晏晏道:“皇兄言重了。皇兄要是困了,睡在朕的龙床上都行。离阳这么大,朕的床这么大,容得下皇兄与朕兄弟二人。”
“有陛下这句话,本王就放心了。”端木郁垒当着满朝文武与乾宁帝的面,把剑又系在腰间,突然望向了晋阳公主。
“听说,小晋阳在雁门关上已经心有所属?”端木郁垒眉间带笑道。
“伯伯!”听到端木郁垒的话,晋阳公主跺了跺脚,脸上烟霞笼罩。
她就是再不拘小节,被端木郁垒当着满朝文武与父皇的面如此调侃,怎能不羞?
端木郁垒哈哈大笑。然后,他转身对乾宁帝道:“陛下,晋阳既然心有所属,咱俩就不要替她瞎张罗了?”
听到端木郁垒的话,乾宁帝竟然点了点头。于是这件离阳王朝最具权势的联姻,就这么被两个男人给否决下来。
二人说起晋阳公主,终于不再像刚才那般剑拔弩张,殿中的文武百官都暗自松了一口气。
端木郁垒又望向晋阳公主,笑着打趣她道:“小晋阳,以后做不成伯伯的儿媳妇喽!”
“伯伯!”晋阳公主见端木郁垒为了自己的幸福,连与自己儿子的婚约都解了,顿时心中感动,说不出话来。
端木郁垒摆了摆手。然后,他望向乾宁帝,面无表情道:“此次进京,该说的话都已说完,天南军务羸琐,在此向陛下告辞。”说完,他不等乾宁帝开口,转身就朝殿门外走去,丝毫也不拖泥带水。
“伯伯!”晋阳公主朝着端木郁垒喊道。
端木郁垒叹了一口气,没有转身:“想伯伯了,可以来天南玩。”说完,他再不多说,在满朝文武的跪拜下扬长而去。
乾宁帝望着那道跋扈背影,虽然端坐在龙椅之上,却仿佛被抽干了浑身力气。
“今天奉天殿里发生的事,有人胆敢走漏半句风声,夷三族!”
这位九五之尊竟然在瑟瑟发抖,一如当年,他的父皇驾崩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