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近年关,京城各部都开始忙碌起来。尤其是礼部,在这个辞旧迎新的岁末更是“任重道远”。
那礼部尚书宋既明还好,这老头原本就是桃李满天下的大儒,又是古文学派的领军人物之一,曾出任过“北监”祭酒。
宋老头醉心于学问,对庙堂之事跟本就不上心,他出任礼部尚书,纯粹是被乾宁帝“三顾茅庐”的执着精神所感动,才入了朝。而他就任离阳春官之后,也“不负众望”地把礼部尚书这一镶玉镀金、清贵至极的大交椅,给坐成了另外一座国子监。
宋老头做了离阳春官之后,仍是每日醉心学问,诸事不管。惹得乾宁帝也是苦笑连连,只好又委派礼部右侍郎周至儒主持礼部事宜,权当自己千金买了马骨。
这一日,礼部左右两位侍郎下了早朝之后,双双来到了执掌宾礼、外番事务的主客清吏司。
主客清吏司的郎中齐泰看到二位主官连袂而至,眼珠子一转,立马知道这是朝中发生了大事。
齐泰赶紧朝二位主官跪下来,对眼前两位从二品、正三品的主官恭敬道:“二位翁官有什么事,但且吩咐一声便是,何劳亲自驾临?”
齐泰一边说还一边低头思忖道:最近京中没听说有什么大事啊?难道又有外邦国王来京了?不对,就是外邦有客,也不至于让两位侍郎大人如此惊慌啊。
礼部右侍郎周至儒把齐泰从地上扶起,无奈道:“周郎中,都说了多少次,我礼部同僚见面,无需跪拜。外面的那些歪风邪气使不得。”
听到周至儒的话,齐泰喏喏点头,可心底却在腹诽道:“还有脸说我,你一个清贵至极的礼部右侍郎、离阳礼部的实际掌控者,却在觐见宰执李虞山时行三叩九拜之大礼,真当离阳京官的耳朵都是摆设?”
可腹诽归腹诽,他还是将二位主官扶上高座,低眉顺眼道:“不知二位翁官驾临,所为何事?”
周至儒望着齐泰无奈道:“齐郎中有所不知,今日朝堂之上的一件大事啊。”
礼部左侍郎冯仰岳与周至儒互相看了一眼。见周至儒点头,冯仰岳叹息道:“齐郎中有所不知,今日早朝时,圣上告诉我等,天南大王端木郁垒进京了。”
“什么?!”听到冯仰岳的话,齐泰再也沉不住气,直接从座椅上跳了起来。
“可不是么……”周至儒也是一阵头大:“端木家世代镇守南疆、守太祖祖训听调不听宣,就是当年陛下登基,那端木大王也未曾进京观礼。据说前些时日,天南小殿下在雁门关上遇刺,差点夭折。这次天南王突然来京,说是来拜年,不明摆着兴师问罪来了吗?”
说到这里,周至儒苦笑道:“圣上要我等以亲王之礼接待,可那端木大王来势汹汹,又岂是那么好相与的?”
那位礼部右侍郎有一点说的对,端木郁垒的确是兴师问罪而来。这点离阳内阁、兵部、五军都督府以及一些消息灵通的离阳京官都知道。
因为端木郁垒带着三百亲卫出藩之前,两万细柳营铁骑像是一把尖刀,插向了楚南都司下辖的北斗关。两万铁骑死死扼住三江之源,似乎只等那位藩王一声号令,就能北上入蜀、亦或是乘大船以下荆楚!
赤裸裸的威胁!
要知道无论巴蜀、还是荆楚,都是离阳的粮仓与赋税重地,端木郁垒此番行径,就像提着刀架在乾宁帝的脖子上,而且是当着全天下人的面!如此肆无忌惮不留余地,如何不让乾宁帝怒发冲冠?
可最令乾宁帝憋屈的是,他就是怒发冲冠又能怎样?天狼大军前些时日才刚刚退去,虽然没有攻下三晋,可也没伤到元气。
乾宁帝还指望着端木家为他屏卫南疆,若是端木郁垒真的“放下天南无人管,一心只想造了反”,天狼人铁定也趁机南下中原。如此的话,他乾宁帝就是再英明神武,也救不了离阳了。
于是,端坐于养身殿里的乾宁帝寒声道:“传朕旨意……”
可他话音未落,就有小太监送来西南军情,被司礼监掌印太监吴瑾接过,恭敬呈上。
乾宁帝打开军情之后,脸色越来越阴沉。
只见这封八百里加急送来的军报上面写着:北斗关卫指挥使张庭出关挑衅天南将士,被细柳营大将赵成胤挑死于枪尖,并接管了北斗关!
乾宁帝看完那封军报,眼中的怒火就要喷薄而出,却咬着牙一字一字道:“传朕旨意,西南各都司、卫司不得轻举妄动,如遇天南细柳营,皆要退避三舍,并保证其粮草供给!”
“圣上……”听到乾宁帝的话,司礼监大太监吴瑾欲言又止道:“圣上如此隐忍……”
乾宁帝突然望向吴瑾,那眼神就像一头饿虎盯上了将死的猎物。
吴瑾打了个冷颤,赶紧垂首道:“但愿天南王能理解圣上的一番苦心。”
乾宁帝闭上眼睛,脸上无悲无喜。可那只藏在袖里的拳头却握得死死的。
距离京师东北四十里的潞河驿外缓缓驶来了一辆马车。
那辆马车被三百位腰佩宝刀、身穿蓝色绸衣的护卫簇拥着,三百人尽皆骑着乌青色的战马,面无表情、人马无声。
马车行驶到潞河驿外停了下来,从车里走下来一位身穿竖领蓝缎、头戴加绒云巾的中年人。
驿站外的驿卒们见这群人气势逼人,根本就不是等闲之辈,赶紧进去通禀他们的驿丞。
潞河驿丞听到下人禀报,火急火燎地赶了出来。这位潞河驿丞在此为吏多年,三教九流、士农工商也见过了不少,其中不乏手眼通天的大人物。可不知为何,他第一眼看到这位普通士庶装束的中年人,就有一种想跪下去的冲动。
眼前这位中年人虽然面无表情,可那股久居上位养出的贵气与霸气,却令他不寒而栗!
驿丞刚要上前见礼,就被两名蓝衣护卫拔刀架住了脖子。
那位驿丞何曾见过这等阵仗?他见这伙人目透杀机,知道自己若是轻举妄动,真的会丢掉性命,所以他虽然双腿都在发软,却动也不敢动弹一下!
这时,那位头戴云巾的中年人终于开口了。他皱眉道:“阿大阿二,把刀放下。”
那两名蓝衣人还刀归鞘,朝中年人行了一礼,抱拳退下。
中年人望着那位颤颤巍巍的潞河驿丞,和颜悦色道:“我们只是进京路过,你无需害怕。还要劳烦驿丞为我们准备些干净客房与吃食,在此先行谢过。”
驿丞喏喏点头,又朝那人躬身道:“这个……贵人也知道,国有国法……还望贵人能够登记在册。毕竟贵人一行人实在太多了……”
“这是自然。”中年人点头,表示理解。
驿丞恭敬告退。不多时,他又领着一位文书走了进来。
驿丞朝蓝衣中年人弯下腰,恭敬道:“不知贵人可否告诉小吏您的尊姓大名?”
中年人微笑道:“我复姓端木,双名郁垒,祖籍黄山省谯县,现居天南。”
“哦,好的……”驿丞点头哈腰,转身命令那位文书登记在册。可他望向文书,却发现文书呆在一旁,看着那位端木郁垒有些痴愣。
驿丞刚要发火,突然想起了什么,脑中一声惊雷炸起!
他呆呆望向端木郁垒,颤抖道:“您……您您是天南大王千岁!”
“正是本王。”端木郁垒笑道。
潞河驿丞听罢,两腿一软,朝着端木郁垒跪了下去:“小的有眼无珠,冒犯大王千岁,还望千岁恕罪!”他身为京城人氏,这些年来听多了这位藩王的“臭名昭著”,如今骤然见到这位传说里的人物,怎能不心惊肉跳?
驿丞把头磕得头破血流,生怕这位声名狼藉的西南藩王一言不合就取其头颅!
端木郁垒望着这位跪在地上、毫无风骨可言的不入流小吏,冷眼道:“太祖当年玉口金言,规定但凡我离阳官吏见面,无论官职尊卑,作揖就好,无需跪拜。本王虽有爵位在身,可太宗那时候有书生入宫面圣,圣驾之前尚敢与太宗平视,话到激昂之处,竟溅了太宗一脸唾沫,一时传为佳话。想不到这还没过去多少年,世风竟然已经下作成了这样。”
他望着那位头都磕出了血的驿丞,面无表情道:“起来说话。”
驿丞战战兢兢站起来,赶紧把端木郁垒一行人引入驿站,并差人安排住处吃食。
端木郁垒屏退闲杂人等,想起这一路行来见到的奴颜婢膝,心中涌起了无限悲凉。
当年太祖驱逐鞑虏、重定江山之后,曾经昭告天下,要重塑我炎黄风骨。
何谓炎黄风骨?
首阳山上,不食周粟是!
牧羊北海,守节不屈是!
投笔从戎,独入虎穴是!
崖山一跃,十万赴死更是!
可这才短短几十年,才又挺起来的腰杆,怎么又弯了下去?
端木郁垒长身而起,想起了那场刚结束不久的雁门大战,心底的阴郁一扫而空,眉头也舒展开来。
雁门之上,他的独子端木灵仰以千金之身立于城头,纵是关外雄兵百万,亦是死战不退!
雁门之上,他的师侄崔华赤手空拳对上那位勇冠天下的天狼杀神,亦能将之轰杀至渣!
雁门之上,他的师侄杨素以布衣之身运筹帷幄,让包括晋阳公主在内的一众武将朝他弓下身子、使得天狼大军不得南下半步,最终更是让天狼单于摧眉折腰、心服口服!
可他的独子在前线浴血厮杀,却被人在身后捅了刀子。要不是他的边辅二当家以命换命,他已经白发人送黑发人了!
想到这里,端木郁垒长身而起,脸上再没有白日里的和蔼,取而代之的,是满脸杀气激荡!
他一夜未眠。
第二天,这位位极人臣的离阳藩王,在晨曦里缓缓披上了整个王朝仅此一身的乌金蓝缎五爪九蟒蟒袍。
他的腰间挎着一把剑。
太祖赐名,“清君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