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惨白,照入坚固塔楼二层的一间石室。
铁门从外面锁死,铁窗前的地板上铺着薄薄稻草,两个衣衫单薄的中年男女紧紧偎依。不是恩爱,是因为……冷。
在他们背后的角落里,两个小孩子睡得正酣。
孩子身下的稻草明显厚实了不少,垫着女式棉袄,盖一床崭新棉被,又加盖了一件半新不旧的男式羊皮袄子。
大的约莫九岁,懂事地贴紧墙壁,别挤着弟弟。小的才两三岁,红扑扑的小脸蛋,吧唧了几下嘴巴,似乎梦到好吃的了。
女子靠在男子胸前,目光呆滞,喃喃道:
“不是二舅姥爷硬塞一床被子,几个馒头,小野小毛会被冻死饿坏。明天出去以后,得好好感谢他老人家……”
男子回应道:
“好的,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
女子又道:
“我们不是妖怪……你不是妖怪,我不是妖怪,小野不是妖怪,小毛不是妖怪……我们一家人,都不是妖怪。”
男子安慰道:
“不要紧……等天亮再给小毛测试。也许法师弄错了,我们可以回家……”
女子“嗯”了一下,良久无声。
男子以为她睡着了,低头看,却见两只眼睛正空洞地望着月光。
男子轻轻叹息,将女子拢得更紧了,道:
“我的家乡在遥远南方,冬天也不飘雪,没有这么寒冷……其实,我不是什么被强盗打劫的书生,而是一个仙师。那年被追杀,逃难到这里,是你和岳父大人救下了我。可经络寸断,永远恢复不了实力。内腑受损,导致白发早生。我怕走漏了消息,一直没有对你和岳父说实情的。”
女子回答道:
“爹早晓得,你不是普通人,叮嘱过我不要问来历。”
男子继续道:
“听我说……岳父大人过世后,因你是女子,我又是入赘的异乡人,族长处心积虑夺了咱们的宅子与田亩。我早就觉察,但没想到他下手这么快,连岳父的尸骨都还未寒。今天来的法师是窜通好了,想证明我是妖怪。如果没有二舅姥爷拼命阻拦,我又在村里教几个孩子的蒙学,今晚就会把我们一家火焚。
“唉,我法力尽失,眼力却没有丢干净。看得出,法师还来不及弄假,只先试一试。没料到罗盘动了,小毛身上真有妖气。你世代生活在这小山村,没有问题。我家乡却挨着十万大山,先祖里肯定有一位妖族。尽管妖族血脉经过了许多代,稀薄得几乎没有,连我自己都不知道这回事,小野也没事。但到小毛这里,突然迸发。
“明天,我就说自己是妖族,走上焚烧台。你是无辜的,两个孩子也无辜,村里有不少人同情,族长未必敢犯众怒把我们一家都焚了。虽然这个办法也只有一成把握,却是唯一的机会。万一,你和小野小毛能够活下去。要记住,赶快带孩子偷偷逃跑,宅子田亩什么的别要了……
“否则,族长绝对下阴手。斩草除根,怕两个孩子长大了报仇。你们一直往南走,一定要把小毛送进十万大山。他身上有妖气,妖族会接纳的……”
女子啜泣起来,道:
“相公,别讲了……要死一起死!”
男子压低声音,严厉道:
“你蠢呀……你死了,两个孩子怎么办……快别哭,别把孩子吵醒……”
吧嗒……
一团东西穿过粗大铁条,从窗外冲进,滚到了两夫妇脚下。
女子吓得一哆嗦,紧紧搂住男子。
男子慢慢弯腰,从地板上拾起一只冻僵气绝的青鸟。小家伙的翎羽东一块西一块脱落,紧贴身体的绒毛被冻得根根直立,腿爪上绑一个细小筒子。
……蓬山此去无多路,青鸟殷勤为探看……
男子自言自语,解下筒子,将青鸟尸身摆放在稻草上。
数息之后,一张小纸条被展开。上面没有字,只有一弯新月。
男子直勾勾看着,身躯颤抖。
女子睁大眼睛,发现纸上的新月竟然飘浮起来,没入了自家相公的双眸。
而男子的身躯越来越热,双眸光华璀璨,白发开始转青。
……
第二天,男子一家被带到塔楼旁一处空地,那里堆起了柴垛。
几百个村民缩颈袖手,呆滞地旁观。十几条壮汉提刀拿棍,围出一个大圈子。
一个戴狗皮帽的老汉低声下气,央求道:
“族长,把他们一家赶跑算了……”
肥头大耳的族长眼睛一瞪,一巴掌将老汉搡开,运足中气对村民喊道:
“一村出了妖孽,所有人家遭殃。昨天只仓促试了试,恐怕搞错,今天再试一回。倘若他们一家人没有妖气,我办酒赔罪。倘若是妖怪,只好不客气了……”
“行啦,行啦。”
囚禁一夜,却仿佛年轻了十岁的男子皱眉道:
“别讲了,不要耽误我们一家人上路。”
族长的话语被打断,冷笑无言。心道,既然你们一家人着急上路,老子就成全。
男子斯斯文文走上前,对一个中年道人厌恶问道:
“你修炼到凝罡下境,也不容易呀。族长给了多少钱,让你自毁道心,做出这样龌蹉的事情。”
道人冷笑,白眼一翻,哼道:
“贫道斩妖除魔,上合天理,下应民心。”
言毕,掏出了一个罗盘。
男子不耐烦了,凌空一抓。
嗖……
隔了一丈远,罗盘飞入了男子掌中。
吃饭的家伙脱手,道人本能前扑,却被凌空一掌打得倒飞三丈远。刚刚落地,那男子五指一曲又将他抓回,摔打在身前。
这番变化兔起鹘落,族长还没反应过来,吼道:
“快,还不快打死妖孽!”
十几条壮汉如梦初醒,擎刀扬棍朝前扑。
九岁的小野被母亲牵住手,三岁的小毛被抱在怀里,哇哇乱哭地挣扎,想去保护爹。
叮当……
纯铜罗盘被捏成了球掉地上。
男子转身就是一掌。
轰……
两层石砌的塔楼垮塌。
所有人呆若木鸡,连两个小孩子都吓呆了,停止哭喊。只有道人见机得快,“扑通”跪下了,嘴里不停求饶:
“融,融神仙师……小道猪油蒙心,收了族长五十两银子,前来诬陷您老人家……”
族长也扑通跪下,面如死灰。
壮汉们跪下了。
村民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也跪下了,不敢抬头。
男子搀扶起戴狗皮帽的老汉,道:
“二舅姥爷,这些年承蒙你照顾我这个异乡人,无以为谢。今天带内人孩子回南方老家,宅子和田亩请您收下……”
不等哆哆嗦嗦的老汉讲话,又扭身对女子道:
“快些带孩子回家烧饭,做点好菜,我要同舅姥爷喝杯酒。吃完饭,咱们就动身……现在,让我同这批家伙好好算一算帐。”
老汉同女子孩子往村子走,小野蹦蹦跳跳,一边拍巴掌喊“回老家喽”,一边好奇地回头,看爹爹怎么算账。
只见一群泥塑木偶环绕中,男子从怀里掏出一只青色小鸟,小心翼翼放入柴垛,点起火,跪下庄重地磕头。
那帮人见他磕头,跟着梆梆梆猛磕,血流满面也不敢停止。
……
这样的事情,在前前后后远远近近的各地上演。
而安南城内,众修士望着天边妖气袭来,目瞪口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