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场行镖之中,最为艰难的一关,便也自此落幕。
至此,原本声势颇盛的众人,足近有两百之数,经此一役,又是十去七八,伤亡不可谓不惨重。遍地横尸之间,也还有那些中刀挨剑者,身负创伤,躺在血泊中凄厉的哭喊着,这会儿倒是全然看不出他们平常那股豪气。
生死之事,众人都没有自己心中以为的那般看淡。
楚升匆匆在伤口上撒上金疮药,止住了血,便去寻叶知命而去。
人群一侧,叶知命立在一端,静静的望着周遭的惨状,眼里是说不上来的情绪,右臂切口的鲜血已经止住,这会儿背对着残阳如血,衣襟单薄,看起来竟有几分凄凉之色。
“叶长老...”楚升轻声相唤,捧剑上前,侍立左右。
此刻打眼看去,他才恍然觉得,眼前这人的确已经是一个老者了。
知命的岁数,两侧鬓边都斑白了,只是之前叶知命举止投足之间,自有气势所在,那份出尘感觉便让人不知觉间忽略了他的年岁。
叶知命听见了楚升的呼唤,但却没有回头,而是转向目光看去天边残阳,晚霞映照的鲜红如血。
“少年时,我曾与你父为至交好友...”他背对着楚升,缓缓开口,当下却是说的皆是往事。
楚升顿了一下,尽管在他身后,但对眼前之人依旧充满敬意,乃是躬身道:“小子未曾听父亲提过...”
“你父性子刚烈,一生难耐不顺心之事,乃看不惯我那师兄的行事风格,故而便和尺木山多有疏远。但依我来看,却也无甚不妥,便与他多有争执,他当也是刻意回避于我。但那之前一场战事,却也还是念及这份情谊,因师兄以我名义相邀,他便也就去了。”叶知命语气不免有些萧索,目光悠悠然。
“只是未曾想,我因有事难以脱身未曾前往,他便陷在其中。”
楚升皱眉,心中知道叶知命说的是那场围攻玄冥二子的战斗,未曾想却还有这番秘辛。其实仔细一想,楚升除那场战斗外,倒是未曾如何参与门派事,楚丰刻意带着自己儿子下山,当真只是长长见识?
或许他也知道自家儿子威望武功均不足以压制门中子弟,便也打着相见老友的主意前往,想要将楚升介绍给眼前这人。但谁曾想,叶知命却未到,而一场平常战事竟也如此惨烈。
“叶长老为何未去?”
他出声询问,但叶知命沉默以对,过了许久才道:
“这剑,名为‘长乐’,人生有穷达,知命则无忧,无忧可长乐。”
楚升目光落在长剑上,剑鞘古朴,满是岁月的痕迹。其上有云纹,前有护环,尾有剑镖,当得如是。剑刃藏于鞘中,楚升之前有所使用,自是知道,这剑身锋利无比,当得是真正的刃如秋霜。
“这剑,是我年少时,与你父一同在落龙山脉一洞窟中寻来的,许是前人所留。剑之锋利,可断金石,我那时见得心喜,你父虽也心中有意,但依旧让予了我。自此,这剑随我一生行走江湖二三十载,剑上共有人命二百五十四条,其中无一是无辜者的鲜血。”
“如我现在,已是右臂已折,使不得剑。这把利剑,兜兜转转,本属于你父,因我所爱才让予我,而今也还是交予你手中,也算是还归故人吧。还望你能持剑行走,坚守本心,斩尽天下恶匪,定下天下不平事。”
听他这言语中的落寞,楚升不禁有些鼻尖泛酸,忍不住上前两步道:“长老,何至于此?”
“无须再说...”叶知命回过头来,他好似在这短暂的时间内老了十数岁般,脸上的皱纹遮也遮掩不住,哪里却还有半分往前那潇洒的风采。
“我们都是江湖中人,持剑行走四方,手中的剑,就如同性命一般重要。”
他摇了摇头,目光落在自己右臂上,慨然叹道:“失了右臂,提不得剑,便是如此了。”
“长老亦可习练左手剑法!”楚升勉力劝道。
“...我亦是知命之龄,再过一两年,就已是花甲之岁。”叶知命反倒是笑了下,道:“我的江湖岁月已经到此为止,但这把剑却还长久的多。当日在洞窟中寻来,便已在那不见天日的地方掩藏了不知有何许岁月。我又何德何能,让它依旧在我手中落尘?在你手中焕发光彩,也是我之所愿。”
“这一战,你做的非常不错,要比你父出色的多。”
他言罢便走,楚升捧着长剑,有些怔怔的站在那里,望着那苍老带着几分佝偻的身形慢慢走进人群中,俄而才一声长叹,转身看向天边落向山峦的夕阳。
这便是江湖人的归宿吗?
老的太阳落下,新的朝阳升起,自己终有一天,也会如叶知命这般,也会如眼前这轮散发着温暖光芒的太阳这般,最终垂垂老矣,落于西山吗?
长剑出鞘,青锋自鸣,这以玄铁铸就的长剑,便是就着余晖,楚升能够感受到剑身散发的寒意。
这是一把好剑,要远远好过自己之前的剑。
未几,心中不知怀着怎样复杂的情绪,楚升回鞘返身,走入车队之中。
洪宣正忙的脚不沾地,指挥着人手救治伤者,一边还要安抚人心,他是总镖头,更像是个大管家的身份,总司全场。
但见到楚升走来,他也还是暂时放下手头上的事,面色凝重了走来,乃低声道:“且跟我到此处来...”
来到偏僻所在,暂时让楚升等待一二,他又脚不沾地的去寻来其他几人。
片刻之后,李云秋与叶知命也都被他一一请来。
眼下情况,他也不打幌子,直接了当开口道:“那赖老爷死了!”
这番话出,众人面色各异。
叶知命自是沉默不语,李云秋更是毫不在意,只有楚升难以置信的上前,急声问道:“怎地死的?适才未曾派专人护住他?”
洪宣更是一个头两个大,在他这边看来,那赖老爷乃是王知府所派来人,负责的就是监督镖运,但这会儿他却已身死,想要说清楚当真是难。
“人手自然是派了!”洪宣拍着自己闪亮的光头,语气里满是懊恼沮丧,“遇到拦路荆棘时,我便已吩咐了十数个身手矫健的镖师,专门便是护在马车左右。”
“只是...只是那战斗的情况众人也是知晓的。众匪凶恶,冲阵而来,局势更是混乱不堪。”洪宣无奈道:“我专门安排的那十数人便足有一半被冲散了去!”
“彼时情况如何,可否唤来人详说?”
洪宣便抱拳离开,片刻之后便带来了一个镖师,这人半个身子都带着血,身上也只是简单包扎着,虽有伤,但却也不重。
“我与众兄弟专门听了总镖头的吩咐,寸步不离的护在马车周围,但彼时局势混乱,却有六匪冲来。那六人蒙面,聚众呈锥阵而来。三人待在核心不曾出手,另有三人在周围护着,直奔马车。”
“那便只有三人在攻,这番都抵挡不住吗?”楚升脸色冷峻,出声询问。
那人便面带愧疚,低着头道:“那三人使得均是刀,端的是诡谲刁钻,我等兄弟抵挡不住,仅数个照面,便被击退。”
“之后呢?”
“之后...未曾可知...只是等到结束,我等上前,却发现那赖老爷已死在马车中。”
打发了这人离去,洪宣迫不及待问道:“诸位,这可如何是好?”
他眼睛巴巴的望向三人,个中意思自然明了,却是想让三人为他作证。
这倒也不是难事,自无不可之理。
几人散后,楚升心中却有些空荡荡的。
他竟有些不敢置信,那在马车里和自己畅谈一番,指点江湖,评判朝堂的赖老爷竟然就这么轻巧的死去了。
只是...想想也本不该有什么惊讶。
赖老爷本就不是江湖人,不知刀兵之事,更兼有大腹便便,行动艰难。就楚升所知,他在马车里就没怎么挪过窝。
既如此,在方才混乱焦灼的战斗中,一个不留神便身死命消,再正常不过了。
君不见就连叶知命这番人物,都险些死在劈山金刀客邝朗手中。
但...不知为何,楚升心中却总有想法,仿佛隐隐有个声音在说。
这人不该这么轻巧的死去。
之前和赖老爷洽谈一路,那一举一止,个中神态在楚升脑海中掠过。
蓦然,一个想法突兀的蹦了出来,他顿时一惊,旋即直往那赖老爷的马车而去。
途中,倒是又遇到了四处奔走的洪宣,楚升便停住脚步问道:“结果统计出来了?”
“此番只剩二十多人...”洪宣难掩情绪,直长叹不已,这里面却也有许多他镖局镖师。
这和江湖草莽不同,俱都是他相处许久的自家兄弟,自然是心痛不已。
“可有那车夫?”
“什么车夫?”洪宣一愣,有些不明所已。
楚升也没答话,而是自顾在剩余人等周围走过一圈,人数稀少,倒也很快遍观,却也没有发现那老车夫。
随即,他不停留,又往收整自家队伍尸首摆放处走过一遭,亦是未曾发现其人。
心中默然,楚升转而来到赖老爷马车前,按上车辕跳将进去。
一个锦衣胖子,背倚着车厢尾部,静悄悄的躺在当中,脖颈有一条红线,鲜血已经凝固。
楚升先是抬头看了看车厢顶部,并未有鲜血痕迹。
他脸上露出莫名的意味,又上前细看,这眉目自是赖老爷的,两颊肥肉鼓鼓,眼神中还有惊惧。
伸手拍了拍那两侧脸颊,啪啪作响,楚升点了点头,目光又落在他肥肉叠叠的腹部。
拍打了两声,亦是肥肉荡漾,声响清脆。
楚升心中明了,便出了车厢,唤来洪宣,且道:“便将这胖子丢在镖车上拖着即可,将车厢稍微清扫一下,腾出来给叶长老乘坐。”
洪宣自无不可,点头应下,随即转身自也安排去了。
收拾妥当,洪宣已不愿再三耽搁,便催赶着立刻上路。
过了丹安山,那临江城已在不远,这会儿他们人皆带伤,疲惫不堪,呆的越久,那便越发危险。
若是再有贼匪杀将而来,当真是难以应付。
令即下达,众人虽然身疲力竭,但也都还算是能够理解,于是队伍再次匆忙出发。
过得那山,天色已然渐暗,又将行三四里,便到了一庄。
洪宣自是熟门熟路,便道:“过了这庄,最多再有半个时辰,便自也到了那临江城,城侧有镇,可在那处歇脚。”
本来见到村庄,众人便都有歇息的心思在,但洪宣这般说法,人人俱是无奈。只得再三勉励,迈起疲惫步子,死命再往前赶。
路过村庄,那庄内还飘着炊烟,众人仿佛都能够嗅到酒肉饭菜的香味,俱都是饥肠辘辘,便有人也迫不及待的取出干粮来吃。只是几番厮杀,这些东西莫不是溅血沾尘,又冷又硬,勉强能够果腹;若是想说有多么美味,自也是不可能的。
一番咀嚼,所有人口中都寡淡无味,有些还感觉满口腥味,吃到一半犯呕吐出来,就着火把看那馒头干粮,便溅满了鲜血,胃里也就更是翻山倒海般。
不过所幸,临江城不远,歇脚地也要到。这番幸苦风尘,人人只咽进肚子里,都是想着再挨上些时间便也无碍。
然而过路之中,却又有群商贩挑担自临江城而归,做的或是些熟食,或是些炊饼,沿途香气四溢,顿时惹得众人眼馋,口水直流。
这群家伙,本都是江湖上吆五喝六、吃香喝辣的,这等东西原本自然是看不上的。
但到了这番时候,又饥又渴,有人便按捺不住上前,拦住一人只要买来垫垫肚子。
寻常农人商贩,哪里见到过这番场面,就着昏黄火把光芒看去,便有众来人披头散发,衣襟带血,有些还裹着伤,腰间挎着刀剑,顿时吓得两股战战,话都说不利索起来。
于是众商贩便一起聚来,好似能够为己方撑气一样,但依旧是语气发颤的问道:“各位老爷...”
“不知,无故拦下我等是...”
一人肚饿,又是个平日里蛮横惯了的家伙,顾不上言语便上前抢了个烧饼直往嘴里塞,尚且还暖和着,囫囵嚼下入胃,只觉得整个人都懒洋洋的,精气神也恢复了许多。
“各位老爷,我等只是寻常小贩,没甚钱财啊!”
于是便有人笑,故意拿刀鞘去戳这些人,口中却也骂骂咧咧解释道:“呸!我等自然不是那般匪徒!你这卖剩下的东西,我等自是要了,等等便付给你钱!”
一人如此,便众人如此;原本大家一起就着冷水咽硬馒头都也能忍,但有人吃得热乎炊饼,那所有人便都是心中不平衡,于是有一学一,众人都上前争抢起来。
洪宣初始时还努力想要制止,但灯火昏暗,所有人又都是疲惫饿极,这会儿哪里还听他半分的话,权且都当耳边风去了。
杨元志拨马上前,却是道:“这番还是不行,且先阻止来说。”
洪宣白了他一眼,冷哼道:“你当我是不知?我走镖二三十载,行过的路比你吃过的盐都多,又岂会不知道?”
杨元志气的牙痒痒,恨不得横刀劈了这人。
“只是眼下情况便是如此,你若是有法子,那你便来阻止。”洪宣心思转了转,直拿话去怼杨元志,拍着光头道:“这会儿大家都压抑久了,也疲惫极了,眼下都想要饱餐一通,谁阻止得了?”
“恐怕生变啊!”
洪宣自然也担心这个,但并不妨碍他依旧看不起这人。
当时杨元志被赖老爷一脚踹下马车来,又以言语百般侮辱,这样都如此忍气吞声,自然被人轻视一眼。
“你们是何处的商贩?”洪宣自寻了一个商贩探寻,那却是个膀大腰粗的壮妇,她却是卖些酒水的,自家丈夫推着车在一旁傻笑,自顾的招呼众人。
江湖豪客好酒,便多往他那里去取,就着酒水吃些东西果腹。
楚升这会儿也已然来查看情况,距离稍远时便看到与洪宣对话这妇人,于是停下了脚步,也不上前,就在暗处静静的立着。
那妇人便答道:“农妇是李家庄的人,这是我丈夫。他太过憨厚,走街串巷卖些东西,总是讨不得好,常常被那些地痞流氓坑了去。”
“妇人我嘴皮子利索,后连便干脆组织着村里一同贩卖点特产的乡人,大家一起定期结伙去城里卖东西,互相帮扶,那些青皮便也都是不敢来捣乱了。”
这妇人嘴皮子利索是真的利索,洪宣只是平白问了一句,她便絮絮叨叨了起来,话语连篇的说将一通,听的洪宣一个光头两个大,耳朵里都起了茧子。
她唾沫横飞,洪宣却是口干舌燥,便上前取了点酒水润一润,也想着避开这妇人,实在是太会说了。
只是将饮得四五口,他却只感觉头皮发麻,眼皮也有些架不住的样子,在他渐渐模糊的视线中,那妇人撕下了精明、市侩、热情的一面,自是拍着掌大笑道:
“倒也,倒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