屿蘅暗自出神,心里想着:师父要赴二十年之会,而那南浦云虽未谋面,料是穷凶恶极,师父此去凶多吉少。但她知道晏适楚脾性,不敢相劝半句,只是伫立船头,想多陪伴师父。晏适楚见她面有忧色、心有疑虑,不耐烦地说:“你随我炼丹已有十余载,早该心气平和、无思无虑了。怎么还这般愁苦不堪?”屿蘅快要流出泪来,说道:“师父,你将《修真秘旨》交给齐先生吧。等他刊印出来,你再去赴会,也不算失约。”
一句话将齐玉的心思又调了回来。他手捋长须,洋洋自得道:“你的徒儿都觉得你去赴会甚不妥当。快把书交给我,我去找元载刊印一百部!”晏适楚摇头拒绝,冲屿蘅喝道:“你是徒弟,难道要教训师父吗?我意已决,你再相劝,休怪我断了师徒之谊!”齐玉冷笑道:“如此冥顽不灵,怎可为人师!”屿蘅对师父有万分不舍,还欲相劝,涧石已看出晏适楚一脸怒气,便抓住她的手臂,将她拉进舱中。
月上清宵,船在中流。小雨、屿蘅在船舱里已经睡熟,涧石坐在船尾,靠在船舱上也已入睡。齐玉、晏适楚如两尊泥塑,一动不动在船头打坐,月光照在二人身上,将他们身影拉长,投入起伏荡漾的渭水之中。
小雨一梦醒来,四下一片阒寂。她一睁眼,千头万绪便涌上心头,令她快要窒息,泪水不自觉从面颊流下。她回忆当年,青州东南的荒山大泽之中,与世隔绝,只有石屋石院和一众亲朋,是多么的快乐美好。她与石头哥青梅竹马、亲密无间,是众人眼目中的金童玉女。她那颗幼小的童心,虽然懵懂,却早已料想,待到长成之时,父亲、叔叔定会亲自作主,成全他们的婚事。然而,谁承想遇上飞来横祸,父亲叔叔相继死亡、哥哥独自一人远走他乡,石头哥身中毒矢几乎丧命。她又想起,自己历经千难万险,将受伤昏迷的石头哥带到王屋山北,一路虽然受尽曲折,但是只要石头哥在她身旁,她的心中便感受到幸福安详。然而,又是然而到了王屋山北,晏先生虽然治好了他的伤,但石头哥一见了杜屿蘅,就把我疏远甚至淡忘了。
想到悲伤之处,小雨任由泪水扑簌簌落下。她暗暗质问苍天:“既然有了自己,为什么还会有杜屿蘅?为什么石头哥病好之后,眼里心里只有杜屿蘅,却把他最亲的妹妹冷落一旁?为什么遭受这种命运的人是我而不是别人?”
小雨越想越委屈,泪如泉涌。她怀念旧时光,怀念自己与石头哥患难与共的那段时日。如今飘零在外,石头哥心里又有了别人,让她心冷如冰。近日来,石头哥和杜屿蘅亲密的那些瞬间,一次次浮上小雨心头:“经过阳台观那次,他俩单独在幽径中散步,被我看见,石头哥眼神飘忽也就罢了,杜屿蘅为什么脸一下子变红了?还有赶路的时候,石头哥为什么总是先问她累不累、先递水给她喝?”
越思越想,小雨越觉得胸口憋闷、咽喉哽咽,越发难以入睡。她翻来覆去,想着更多的细节,一次次求证石头哥是否变心了,她刚一确认,便感到说不尽的惶恐,连忙搜索其他的细节来推翻刚才的结论。可是越搜索越感觉到,石头哥已经不是以前的那个石头哥了,他变了,变得和自己疏远起来,一路上似乎有意躲着自己,连话也不愿和我多说两句。想到这里,她深深惶恐,眼泪和虚汗一并渗出。
“小雨,你怎么了?”屿蘅醒了,见她呆呆地坐着,关切地问她。小雨仍不作声。屿蘅连问两声,她这才含糊地说:“没什么,可能有些想家吧。”屿蘅撑起身子,宽慰道:“我们都是没有家的人,走到哪里就把哪里当作家吧,你、我,还有师父,都是一家人呢。”
小雨听了,少了往日的感激,多了几分醋意和敌意:“你有师父护着你,又有石头哥牵挂你,你自然是心安理得了。谁都能劝我,唯独你不能。”心中这么想,嘴上淡淡说了一句:“知道了。”她转过身,假装昏昏睡去。
水声潺潺、树声沙沙,转眼已是翌日清晨。涧石一觉醒来,只看见船已靠岸,缆绳栓在岸边大柳树上,却不见了船头的齐玉和晏适楚。他撩开船舱的帘子,只有屿蘅和小雨在。
屿蘅已然惊醒,小雨犹自昏睡。屿蘅见涧石一脸惊愕,忙问原委,涧石压低声音,却难掩慌张:“晏先生和齐先生不知何处去了。”
屿蘅一听,一下子怔住,几欲哭出声来。她怕惊醒身旁的小雨,轻手轻脚爬出船舱。她一看船头,空空荡荡,一根缆绳在水面上微微晃动,霎时泪流满面。她一向安静恬淡,似乎永远不悲也不喜,涧石这还是头一回见她心伤流泪,才知她表面平淡如水,内心却是用情很深。
涧石怕屿蘅伤心,赶紧劝道:“二位先生想必是四周散心去了,怎会不辞而别?”屿蘅哽咽道:“师父去意已决,只恐再难相见了。”涧石见她十分凄楚,便轻拂其背,柔声宽慰。屿蘅头一回如此失意,也是头一回身边有男子在身边好言抚慰,于是心中再无男女之防,倚在涧石的肩上泪如雨注。
小雨也已醒来,拨开帘子朝外望,正撞见他们缱绻情景。她心中就似翻了醋罐子一般,脸上却强装镇定,冷冰冰喊道:“石头哥,我们今日往哪里去?”涧石此时整颗心都在屿蘅身上,也不看她,草草答道:“晏先生走了,屿蘅正在难过。你也来劝劝吧。”
小雨走出船舱,这才发现船上少了齐玉、晏适楚二人。她见屿蘅仍然倚在涧石肩上,心中不忿,便走到跟前,半是故意地凑近她耳朵问道:“齐道长、晏先生去哪里了?”
屿蘅被她一语惊醒,这才觉得刚才多有失态,连忙收起眼泪,低头整弄襟带,并不回答。涧石道:“尚不知二位先生到底是不辞而别还是就在附近散心。我们干粮已近,我先去找些吃的,大家好充饥。”
小雨说道:“石头哥,我和你同去。”涧石摆摆手说:“你和屿蘅说说话,我去去就来。”说毕,一人登岸而去。小雨好似头顶被浇了一盆冷水,心中愈发气闷,缩进船舱继续睡觉。唯有屿蘅守在船头,目送归鸿、眼望秋水。
日上三竿,涧石带回几张煎饼,叹气道:“沿路问了好些农人,他们都不曾看见两位先生。”屿蘅复又流起泪水,说道:“罢了,师父是铁了心弃我而去了。”涧石将煎饼递给她,她如何吃得下?叫涧石给小雨送过去。
涧石进得舱中,见小雨躺着,两眼却睁得大大的。涧石说道:“日上三竿,别懒床了,起来吃东西吧。”小雨道:“我头晕得很,怕是受风寒了。”涧石伸手摸摸她的额头,说道:“幸好还未发热。你吃块饼,且在舱中歇息,我出去与屿蘅商议,如何寻找二位先生。”他将饼放在小雨手边,转身撩开帘子就出去了,小雨气得泪水直淌,将饼扔到一边。
屿蘅一见涧石,泪水夺眶而出,问道:“你道师父会往何处去?”涧石坐在她身边,说道:“昨晚他二人对坐一夜。齐道长武艺高超,性子刚强。我猜他挟持了晏先生,去往长安找元载印书去了。”屿蘅轻拭泪水,点头道:“我与你想法相同。”她顿了一顿,语气极低,吞吞吐吐问道:“你,愿意,带着我去长安,找师父吗?”涧石毫不思索答道:“你要去长安,我与你同行!”
屿蘅微露喜色,转过脸去,忽又忧虑起来,心中盘算:“他送我去长安,若找着师父,自然是好。若找不到师父,他回他的青州,我该去何方?”涧石似乎看出她的心思,拉起他的袖子,说道:“你放宽心,找不到晏先生,我们一起走遍天涯海角。”屿蘅回头,看着他的眼睛,良久说不出话来。
涧石将怀中包裹打开,又拿出一张饼来,劝她快吃下。屿蘅道:“先留着它,路上再吃吧。”涧石道:“现在也不知他们是真的离去了,还是就在附近盘桓。我们先只管将船靠岸,等上两天。两天后他们若不回转,再去长安找寻不迟。”
屿蘅哽咽着点了点头,张开小口,啃起了煎饼。